第150章 賭注

是夜, 元澈沒有回陸昭歇下的營帳。陸歸和他打了照面,有所交代後,便動身連夜上隴。臨行前, 面對元澈絕對會把妹妹不缺一條胳膊一條腿帶回長安的保證,陸歸看著營帳皺了皺眉。元澈便明白, 他真不怕他妹妹缺胳膊少腿, 他怕多出個大活人。

元澈自認為是個持重的人,但是每每面對陸昭,看著那張疏淡寡欲的五官, 一眉一眼都在警告他,不要輕佻, 不要胡來,然後他就莫名的想輕佻, 想胡來。

不行,得保持距離。

馬車晃著晃著停了, 也就到了陸昭醒來時的時候。元澈到底沒忍住,下了馬打了簾子, 看了看尚且睡眼惺忪的人, 道:“換身衣服就出來吧,外面比裏面涼快些。”

隴山這個地方,即便是夏日也頗帶肅殺之氣。炎陽爆裂, 灑了一地生生脆脆的金光,一眾人沿盤山道而行,就如同螞蟻穿梭在巖石縫隙間一般。元澈望了望無際的褐與黃, 這鬼地方他不想再打第二遍。

車外雖曬, 但難得有風,如今又終於找到一片難得的陰涼, 眾人便停下來開始生火炊飯。士兵們紛紛從糧車上卸下物資,喂馬用的豆子也都裝在車上。望著不遠處已經先開始大快朵頤的馬兒,雲岫皺了皺眉。

陸昭看了看道:“你先過去幫忙吧。”

中午吃飯,陸昭並沒有去找元澈,而是和彭耽書、龐滿兒等人在一塊,崔映之也在列。簡單的小竹桌支在地上,鋪上竹席,周圍用紗帳子一圍,便是女孩子們聊天說話的好天地。竹桌上幾杯清茶,一盤隴西白面饃饃,兩個白天一個晚上都沒吃東西,便有食髓知味之感。

元澈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們。龐滿兒吃的最快,一口一口實實在在地咬著。彭耽書對生硬的外殼情有獨鐘,吃掉最外層後,剩了最後的軟芯,轉身都喂了鳥。崔映之則是小心翼翼,一小塊一小塊地掰著吃,且要就

著茶,時不時還要掃一掃裙擺。

而陸昭,在熱衷於分饃。

食物永遠都不是女孩子們聚在一起的重點,吃到尾聲,更多的還是談話。彭耽書問了陸昭日後的打算,自然,陸昭也明白彭耽書所問肯定不是指她與元澈之間的事情。雖然崔映之也在場,但陸昭也並不避諱:“還是要將一部分關隴世族引到行台來,丞相已死,世家目前在長安不足以找到比丞相府更合適的棲枝。”

說到這裏,崔映之第一個不服氣:“我阿爹重鎮荊州,功勛卓著,也是世族。如今入朝清繳叛逆,誅殺權奸,此後奉天子詔行事,大義、名望、資歷皆有,有怎得比不上丞相府?”

陸昭笑而不答。賀祎執掌權柄多年,資歷、威望皆是無人能及。如今賀祎已死,衛遐也已不在,但即便如此,還有薛琬,無論如何也是輪不到崔諒。況且崔諒和薛琬有一個最大的通病,那就是輩分大,威望高。

權力的誘惑下,經歷過如此巨變的關隴世族寧可找一個能力足夠的小輩,也不會去找一個威望資歷厚重的關隴舊勛貴。當肱骨的滋味遠比當孫子來的好,誰又願意再找一個荊州的軍閥當爹?只怕連薛琬都要靠邊站。

龐滿兒並無陸昭那般隱晦,再加上對崔氏頗不服氣,略帶嘲諷道:“俗話說得好,騾子大馬大值錢,輩兒大不值錢。”

崔映之見龐滿兒將自家比作騾馬,取扇掩面,轉身走出了簾帳:“粗語如泥,俗塵汙我,玉不與其同陳耳。”

這一句,無疑是將在場的三人都給罵了進去。時下雖已無前朝阿世之弊,但世族之間清談成風。雖然陸昭知道這是崔映之的賭氣之語,但誰也不想當受氣的那個人,況且清談她從來沒輸過。

見崔映之負氣而走,陸昭不由得搖扇道:“先人已矣,花樹之下,我亦是將來塵泥。”

先賢骸骨已作塵泥,我將來亦作塵泥與先賢同列,你可快走吧。當然,把先賢換成祖宗來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彭耽書氣噎,捧著胸口想笑,生生咳了兩聲。龐滿兒也聽出了個大概,伏在桌子上笑得起不來。崔映之面上一紅一紫,想了片刻也自覺無趣,終是負氣走了。

剩下的三個人又吃了一輪茶水,龐滿兒忽然道:“昭昭姐姐,我也想學清談。”

“清談?那是最沒用卻最貴的東西。”陸昭笑了笑。誠然,清談誤國,但也不得不承認,是世家門閥最具有價值性的體現。隱藏在清談背後的,倒不是什麽名士風流與個人氣度,而是家族頂層資源的比拼。

首先家裏就要極富藏書,家學亦是重要。另外就是人脈,要多見大場面,才能有名士貪圖自如的風度。如果往來者皆是兩千石亦或是台省清貴,那麽所培養的人自然有名士的自矜。

不過即便如此,陸昭還是最為欣賞桓大司馬面對“老賊欲持此何作”的那一句:“我若不為此,卿輩亦那得坐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