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反跡

槐裏城在長安城西, 周曰犬丘,懿王所都,後更名為廢丘。歷來圍繞長安用兵, 槐裏城首當其沖。城東十五裏有文學、武學二城,各高一丈五尺, 相近亦有漢所興丘舒城, 西更有小槐裏城,以此互為犄角。建興四年,南陽王保鎮上邽, 遣其將胡崧救長安。崧破劉曜於靈台,引還槐裏, 長安遂陷,可見槐裏為其要沖。

崔諒部此時便駐紮於此。先前他原本提議駐紮長安城北的池陽, 然而太子督中外諸軍事,如今又加錄尚書事, 乃是高於尚書令的台中長官,對於他軍中各項事宜均可駁回。駐守池陽之議, 便未曾獲批。

崔諒望著演武場上的士兵, 這些跟隨自己數十年之久的精銳,即便是尋常操練,目光中亦有悍氣。然而這些時日, 營中還彌漫著不同以往的氣氛,似有陰謀在醞釀。

昔年崔諒坐鎮上庸,背靠荊漢, 世族林立, 南有強楚,獨守國門。伐吳之戰時, 蔣周二逆將戮儲君,是自己秣馬厲兵,張帆驅櫓,順流而東,截兩州逆賊援兵,灑血大江。想當年目視江東,其兵甲之盛,戰而必克,無人可媲美,連蘇荊州分陜之重,都不足入目。

那一刻,他是如此得意,崔氏自國史之獄而式微,經過數代人的努力,終於有了方鎮之位。那時他匡扶社稷於傾危,救儲君於敵封,本以為憑此功業,可以獲得荊、江等地的刺史之位,亦或是女兒可得太子正妃之位。然而最後,中樞權柄盡在關隴世族之手,對於其安撫,太子也只為他加禮封侯,位如九卿。他心灰意冷。

今年,朝廷詔各將馳援關隴,丞相賀祎更以荊州刺史督軍事許其戰後領受,為家族榮耀計,他選擇再次領兵北上。只是這一次,他在接見賀祎之子賀存的同時,還通過崔惟仁聯系到了太子。孤注一擲從來換不來尊重,崔家只會在一次次政治拉打中變得更加卑微。手握兵權擺出一副悍勇姿態,然後讓這些世家們乖乖坐下來,聽自己講一講道理,而不是講自己的道理,來讓這些世家乖乖坐下。

自伐吳之戰後,崔惟仁便入太子麾下,完成京口等地的布置後,隨其北上歸都。而崔道成則轉任河南,與王安等人在司州任當地官員,如今也坐到了河南郡守的位子上。這些布置果然讓賀祎對自己高看了一眼,而太子依舊我行我素,甚至令自己回守上庸,方不失封侯之位。

因此崔諒決定支持保太後易儲。

只是近日事態頗感微妙,三輔地區對於自己的駐守,不乏濃濃的惡意。台中風雲突變,薛、賀兩家聯盟不在,薛琬轉任尚書令一職,借著其所枝蔓的官僚體系,為皇權發聲,並且在政策上對自己有所壓制。而賀祎也在這段時間內韜光養晦,若無必要,絕不在台省露面。朝中兩大權奸勢位俱赫,而自己多年的浴血奮戰早已被目視為禍。這個世道已經爛透了。

崔諒掃了一眼遠處的山丘曠野,凋敝的民戶與山水雕就的莊園相形見絀,仿佛一晦一明。他對長子崔敬下令道:“淳化縣令陸放已撥糧草賑濟災民,想必後幾日不會有更多的糧草送到營中了。你率部眾去這些莊園中交涉,令這些世家務必繳納谷糧,凡有蔭戶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者,捕納充軍。”

崔敬望向父親,有些猶豫道:“父親行此舉,未免有傷人望,世族敬畏不存,父親即便拿下長安,只怕也難得進位三公。”

崔諒冷笑道:“敬畏?世族這種東西沒有敬,只有畏。這個世道既無道理,也無秩序,高門居官無任,寒門出頭無望,放目遠眺,皆是狐犬豺狼。若要立世,你得搶了他們的糧草,後面站著百萬雄兵,然後你在這個世道說得每一句話,才有可能獲得認同。”說完,崔諒忽然斜目一凜,語氣冷然,“另外,此在軍中,誰為汝父,下去領罰。領罰後再去辦你的事。”

次日,禁中出詔,加薛琬為護軍將軍,掌中下層武將升遷以及調度。而扶風縣前夜,諸多大戶被軍隊劫掠,薛琬連夜趕往台中,除了安撫各家,還要不時提醒,此為丞相引禍水入三輔之過。而賀祎亦有回言:薛琰統撫夷護軍,漢中糧草多為賑災所用,至於崔諒軍用,未能獲準,至今才有了崔諒的縱兵劫掠。

此後,薛琬繼續調任南軍部將修築城防,而賀祎也命陸歸下放一些將領,巡遊三輔後,充任宿衛,以補薛琬調兵後所留下的防禦漏洞。

就在這樣一個公卿異議,朝野喧囂的夜晚,靖國公陸振命人拆掉了象征爵位與尊貴的恒門,領全家開宗祠拜祭。

所有的仆從皆被拒之門外,曾為陸振殿中護軍的張文烈領一眾忠仆駐守在最外層。

星點燭火因縫隙間灌入的微風而跳動,吐出一條條火舌,似要將眼前一重重身影燃成灰燼。室外的月光如瀑照不進暗室,更無法窺見藏於暗室之謀。以顧氏為首,陸歸、陸沖與陸昭分列於後,垂首聽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