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電雨

棋至中盤, 黑白相互絞殺,愈演愈烈,而外面宣詔冊封事宜已然收聲, 劉炳回到殿中復命。

魏帝道:“薛公深夜入省,讓他進來吧, 再去禦廚那裏, 傳幾樣吃食。”

劉炳領命,片刻之後便領了薛琬入內。薛琬未著公服,而是一身絳湖色的時服, 玉冠繡帶,不加貂蟬。或許因其常年居禦史大夫高位, 面容略為嚴肅,眉眼間笑意全無, 通身的剛正。

薛琬入內後,魏帝仍是一副專心棋局的模樣, 只是招了招手,喚了他的表字道:“伯玉不必拘禮, 過來坐吧。”

魏帝與太子又對弈數手, 黑棋勢烈,銳不可當,白子屠龍終未功成, 雖仍存大勢,但實地有差,最終太子告負。魏帝既勝, 也不急於理會薛琬, 而是與太子復盤。

薛琬跪坐於皇帝身側,眼前的太子已不復當年踏入薛府做客的模樣, 其骨相類父,頗有鮮卑人高鼻弓眉的深邃之感,但眼睛與頭發皆像極了他的母親。那一年他跟著他的祖父與父親初入自己府上,不過是身穿葛袍的小郎君,個子略高些,笑容明朗。與薛芷兩個小孩子一起繞樹嬉戲,這才有了先帝指婚之語。

而此時何郎不再,謝女亦有所歸,彼此的政治訴求也相去甚遠。薛琬神色黯淡,想到生前身後事,決定若自己此番得以保全,要招尚在荊州出任江夏太守的幼弟歸都,以作籌謀。

魏帝雖是傀儡上位,但因深知自己性命如風絮飄搖,對待諸子可謂親厚。時下太子掌權,魏帝對於太子的忌憚雖因帝王身份深而有之,卻也因當年對其嘔心瀝血的培養,變得隱忍而克制。以太子克復吳地為起始,至隴山大敗涼王,皇權擡頭已是不可阻擋 。

然而即便如此,魏帝也沒有大起建立事功之心,即便是擡舉陸氏,也不過是為自己的發聲渠道與安全多做一份保障。削藩的風險,他這一輩來擔,才弱勢孤與奪子之妻的罵名,他也來背。他只要保住他的儲君,在世家迫害中碩果僅存的兵權執掌人。最終,督中外諸軍事,乃至於如今的加錄尚書事,都是毫不猶豫地將政治資源傾倒其上。

將下棋時的義理講解一番後,魏帝也不乏誇贊:“白棋這幾處布置,倒頗有妙處,勾連迂回,曲徑通幽。只是你對其太過看重,後續處處回護,便是促其速死,以至於中盤失利,收官失地,倒是成也蕭何敗蕭何。”

元澈低首道:“這處棋的確耗兒臣心力頗多,日思冥想,為兒臣鐘愛。只是到底是兒臣棋力不逮,對弈父皇,敗之自然。若此處棋能得父皇寬宥一二,也算可與兒臣共沐父皇恩澤。”

魏帝笑了笑,不置可否,問劉炳道:“聽聞陸侍中也在台省?”

劉炳道:“回陛下,陸侍中被太子罰跪於中書署衙。”對於後續,劉炳選擇了隱瞞。

魏帝將棋子撂在棋盒中,又接過小內侍的帕子擦了擦微有汗汽的手心,而後道:“她沖撞台臣,是該罰。”說完對太子道,“你領人過去看看,若人還在,勒令其歸家,禁足五日思過。”這都是場面話,此時魏帝很清楚,賀家所掌的宮禁宿衛也有不少,發生這樣的事後,火速帶人離開,回長樂宮安置,才是正理。

元澈領命後出了殿,此時殿內便只有魏帝與薛琬君臣二人對坐。

魏帝徐徐道:“那些文書朕都看過了,不知薛禦史有何對策?”

方才魏帝對太子講解圍棋義理,又牽出無數妙語,薛琬不得不究其背後深意。說到底,此次事件由中書事發,薛琰發現賀氏與崔氏暗中勾連。雖然這一把戰火由陸昭點燃,但賀氏將漢中糧草傾斜於崔諒之手,並未被這位女侍中給壓住,反而示其於自家。

若陸家真為賀家所用,陸昭大可借職務之便,將詔命捏在手上,等崔諒耐不住性子向中樞索要,或是通過運作將度支曹的薛琰開掉,都不失為一個穩妥的辦法。如此,只能說陸氏並非絕對站在賀氏一方,她點了這一把火,就是為了陸家借此機會得以躍遷。

想到此處,薛琬只覺眼前明朗,道:“京畿重地,許多事當以圓緩為要。如今這些文書,倒不足為信,或許丞相赤誠之心拳拳。只是糧草一事,丞相府顯然有失公允,若陛下不忍苛責,崔諒大軍或許可以稍後遠調?”

魏帝內心冷笑,老東西和我玩太極,難道以為自己不清楚那文書如何得來的不成。賀氏與崔氏勾連如今是板上釘釘,薛琬讓自己出面調離崔諒,就是讓自己將賀氏、崔氏得罪個幹凈。於是魏帝起身道:“丞相府有失公允?可有證據?”

薛琬道:“涼逆肆虐,三輔凋敝,各縣均缺乏糧草,然丞相府僅以漢中糧草傾與崔諒一人。陸侍中攜此詔令入中書,有議郎一人,太子亦在場。想來中書也有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