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迸裂

時至傍晚, 賀祎在兩衛甲士的護衛下由未央宮西門進入台省。其實未央、長樂二宮內本有廊道相連,但廊道戍衛並非賀祎所相熟,因此諸多權衡之後, 選擇了自己親信南門侯所值守的南門。宮門守衛對其做完例行檢查之後,將一柄劍交給了他。賀祎本有劍履上殿之權, 只不過平時為作謙厚姿態, 從來不曾攜帶。

厚重的宮門在他身後軋軋閉合,最後伴隨著銅鐵的沉鳴,宮門落鎖。賀祎望了望南宮門上方值守的人, 輕輕拱手,對方亦點頭示意。

宮門下鑰之後, 台省內往來道路上幾乎無任何人行走,偶有燈火零星, 也不過各個署衙的值房內留守一到兩人。此時,賀祎與其隨眾的聲勢浩大, 仿佛成為了台省中最為矚目的聲響。今日的未央宮內似乎靜謐地不同尋常,賀祎穩穩前行, 袍服與肌理之下的鮮血, 因對於死亡的恐懼化作低低的嘶吼,然而不時間,又因對權欲的趨之若鶩掀起滔天的巨浪。

“你領五人, 去禦史台察看薛公在否,若薛公在,請言勿疑, 再使一人回來報我。”賀祎一邊疾行, 一邊下達著命令。

薛琰通過調糧的詔令發現崔家與賀家勾連的玄機,此時對薛琬最有利的動作便是去中書扣下相關文書, 帶回禦史台,封存備案,只待來日發難。但太子忽然調兵於此,若薛琬臨陣倒戈,則大勢去矣。如果今夜能與薛琬談攏,將此事按下,便可渡危難。但若不能,他也要搜遍台省,把陸昭找出來,扣在手中,以借陸家的力量,與皇權和薛氏鬥一回狠。

終於,他在中書署衙前停下,屋內沒有點燈,門也沒有落鎖。

賀祎有些狐疑。

一名宿衛在其示意下上前打開了門。

夏日流火的滾燙隨著夕陽的墜落早已不復存在,此時夜涼如水,細微的水汽在空中遊蕩,蟄伏在屋檐下的夜風,在門被打開的一霎那,湧入了黑暗之中。她從黑暗中走出,明凈的月色剝去一團霧氣,灑於其身。她的面,似澄湖凈練,相與無際,唯有眉梢間的孤煙歸雲,在光下有著明滅之感。而她身上深色的時服與她的眼底一樣,深邃而難辨,滿月的一輪清光在此處,毫無立足之地,只可全然膺服。

“陸昭恭迎丞相。”她拱手做禮,將永夜懷抱,隱藏於雙手之後的,是不露聲色的微笑。

美髯之下,賀祎亦笑容森森,他慢慢走上前,在其身前一步之處停止。那雙手潔如玉板,其顏色,其恭敬,皆讓人無法挑剔。賀祎笑了笑,用劍柄輕輕地挑開了它。

“陸侍中有何教我?”

陸昭對賀祎之舉似不以為意,依然平和道:“請丞相摒卻宿衛,中書衙署內,勿取一物。”

賀祎不置可否,只先入衙署內,命人點燈。屋內頃刻照亮,在北墻一排書閣中,鐵鎖已被人鑿開,甚至書閣之門都未曾關閉。這裏存放的幾乎都是自今上登基後所有詔令的副本。而如今,關系扶風、上庸等地的文書皆已被取出。賀祎眉目半垂,兇利的目光掃至閣子上屬於河內的部分。

薛琬已來過中書署衙,並取走了相關文移,如今應該已經回到了禦史台。薛氏郡望河內,家底也不幹凈。賀祎的手在閣子的邊緣遊移著,此時他拿走文書,倒可以與薛琬做一筆交易。

然而正當此時,門外忽有人來報:“丞相,薛公並不在禦史台,聽聞侍衛說已奉詔入禁中宣室殿面君!”

賀祎大驚,伸手便要去取閣中文書,卻被一只皓腕橫空攔下。“丞相意欲何為啊?”

賀祎道:“網羅薛氏罪狀,禦前自辯。”

陸昭點了點頭,繼續問:“那麽薛公至此,丞相覺得他又意欲何為?”

賀祎道:“無非是網羅……”說到這裏賀祎停住了。雖然他二人所為目的相同,但所站的大背景卻相去甚遠,“陸侍中之意?”

陸昭的手慢慢落下,撫摸著書閣上所刻的州宇地名,仿佛欲將這千山萬水玩弄於股掌之中:“潛懷異志,圖謀易位,這個罪名薛琬擔不起,丞相擔不起,但有人能擔得起。丞相兩袖清風,何須禦前自辯,更何況如今禦前自辯如螳臂當車,但入都自辯卻可殺人於無形。”

賀祎目中精光閃過,潛懷異志,圖謀易位,這樣的罪名落在賀氏、薛氏這種世家大族前,尚要考量,是否會引起激變。若落在崔諒這樣強力方鎮的面前,只怕要逼其反叛。即便是薛琬身居禦史高位,皇帝聞得此議也會對薛琬極力打壓。

如今薛琬已入禁中,他與薛琬幾乎已無何談的可能。此時若自己也網羅這些罪狀,只會將自己更深地牽連其中,能夠做的也不過是相互攀咬,加深彼此的怨懟,所處地位,反倒不能夠超然。

陸昭繼續道:“如今薛琬漏夜至此,也是帶了宿衛班劍,聲勢赫赫,不輸丞相。此時薛琬已入禁中,想來今上片刻之後也會下詔於丞相,丞相也想這般姿態面君麽?”說罷,陸昭走到案前,將一封手令徐徐展開,“調糧之議,我已擬一封手詔,調漢中糧草於撫夷護軍部。中書王門,與我家親善,此令已備案留所未發。先前議令,未有備份,若皇帝徹查,也僅有丞相以漢中糧草支援前線,不論親疏,公正無私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