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認定

傷口雖然已無大礙, 但陸昭還是發了幾天熱,郎中瞧看過,說過幾日便好, 不過開了幾副調理的藥。她不願吃藥,也沒人強求, 不過是困了就睡, 竟也難得睡得香甜。偶爾練幾筆字,翻幾頁書,便又昏昏沉沉倒頭睡去。就這樣, 陸昭時夢時醒、不辨晝夜地將病遷延了多日,唯一提醒她又過了一天的, 是清甜的梨羹,以及傍晚醒來時, 簾帳外獨坐的身影。

元澈幾乎每日都探病來。如果她不出聲,元澈也不會來打擾他, 兩人便隔著紗帳各自看書。最多不過是他遞一杯水來,亦或是替她看看屋內的炭火需不需要添換。偶爾, 元澈也會看看案上她今日練得字, 然後替她將筆一一滌凈,收攏在筆筒內,再將寫過的字存放在閣子上。

也會有那麽幾日, 元澈出征在外。但他回來時,即便躺在帳內的陸昭,也能隱隱察覺。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從院落外再至廊下, 中途安靜駐足了一會,方才離開。

涼王如今已逃竄入金城內, 但仍有散兵遊勇在隴山遊蕩,侵擾鄉民。為了保護百姓春播,亦為了試探涼王戰敗後各方的企圖與底線,元澈還是大部分時間都在崇信縣外。

陸昭所住的地方是崇信縣某個大戶人家的一處別業,原本是元澈在城內處理事務所用,如今她入住,另安排了兩個小丫頭和兩個仆婦來做一些雜掃。至於飯食上,開春糧食金貴,菜肉不多,戰時更是如此,然而元澈還是拿出了自己的薪俸,盡可能地從鄉民處高價購入了不少食貨。

陽光好時,陸昭便倚在窗邊看樹梢的鳥雀,小丫頭們在院內的廊下,一人生火做粥,一人洗菜,說得皆是隴音,自帶著淳樸厚道。待這些山家飯菜上了桌,陸昭也滿足地吃了個幹凈。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但陸昭知道,這不過是短暫的安和。

一天下午的時候,陸昭已經能夠自己下地行走。房間內的炭火燒得她悶熱,於是她走到窗邊,推開寬大的窗頁,任憑寒風猛烈地灌進房間。刺骨而清冽感覺格外真實,陸昭眯起了雙眼,貪婪如飲甜酒,直到一張滿含笑意的臉出現在她的面前。

陸昭微微一怔,也不知元澈是路過還是要進來,先側了身從門口撤了回去。

元澈道:“裏頭太悶了?換身衣服,我陪你出去走走。”

這處別業並不大,北方的園子難得有水,隴上風大,崇信縣的黃土高坡上,庭院裏打一口井,外面照個亭子,便算是有了風水。陸昭體力有限,依欄而坐。冷風吹落枝頭梨花,穿過庭樹與古井,化作飛雪,撲在她的眼睫與發間。元澈靜靜地看著,只覺天地搖搖欲墜,而眼前之人在一片風雪春色中面容更顯清寂,似早已入定一般。

“你兄長掌著安定,如今涼王已回到金城,攜余部攻打蕭關,所以他暫時不能來看你,先托我照看你。”除此之外,其實還有許多惹人煩心的消息,只是元澈並不打算告訴她,她太需要休息了,“靖國公府如今已經解圍,你家裏人也派人來找過你,想要接你回去。只是你如今帶傷,不便行動……”

他還未說完,卻聽不遠處的草木有動靜,陸昭極為敏感地站了起來,那句留下未說出口。

一匹紫騮從草木深處走了出來,似是剛打完盹,身上還沾著些許雜草。

“這馬認人,很是聰明。”見馬走過來,元澈先行一步牽住了它,撫了撫它的額頭,意圖令它安靜下來,不要驚到剛剛初愈的人,“回頭你在你們府裏,找個地方養起來,今年馬球會,騎它正好。”

陸昭沒有說話,忽然間走過去,自攬了韁繩,然後將它牽至院門處。

“你身上傷口沒有長好,不能騎馬。”元澈緊跟在她身後,卻不敢強攔,生怕碰傷了她。

只見陸昭一一解開馬兒的轡頭,之後便將它往門外趕。那馬卻是不走,圍著她打轉,還用鼻子碰了碰她的肩。她卻一次又一次,生硬而倔強地別開了它的頭,如同在凜冽寒風中搖打的百年枯枝,形銷骨索,拒絕一切雨露天澤。

元澈此時走向前一步,他抱緊了她。

隨意披在肩上的紫蒔色氅衣,在雙臂的逐漸收力中生出細密的褶皺,在女子淡朗五官的襯托下,生生開出清冶的重瓣。目光交織,雙臂交纏,造就的卻非繾綣,而是激烈的對抗。釋放著盈盈春意的深邃雙眼,與冰寒雪暗的鳳目廝殺。扣在腰間曾經握劍的手,與扣在胸前的玉綃纖指,上演著微縷懸千鈞。

“它認定了你,便不會走了。”

目光中的冰雪似是消融了一分,元澈輕輕地將她的頭揉進懷中:“他不會走的。”

春風同樣吹滿了長安禁庭的深處,卻暖不到帝王冰冷的目光。

魏帝地手中摩挲著茶盞。涼王本人輕松回到金城,在先前的連連報捷過分突兀。這一環節,由兩個頂尖的帥才握著,如今事已至此,只有二人同時默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