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安寧

金狻猊漫著一絲沉水香氣, 恍惚而昏沉。絳紅色的輕羅紗帳逶迤垂地,暗雜金線的織繡將刺目的日光折進了帳子裏。陸昭伸出小臂擋了擋,慢慢適應眼中這片暖人的色彩, 中途卻被一只手禁錮住。

帳外的人似乎並不想掀開這重羅紗,那只手骨節分明修長, 將細伶伶的小臂一握, 仍有余隙,於是迅速地緊了緊,不給逐漸下滑的手臂一絲退路。他的指節碰到傷疤處時, 陸昭下意識的縮了一下,但是臂腕卻被禁錮的愈發堅牢。她轉過視線, 透過薄紗,對方的面容看不清楚, 但她卻從一片光影之中勾勒出了一副溫柔的笑意。他在看著她。

“鯨鯢陸死骨,玉石火炎灰。值不值啊。”元澈口吻戲諧, 幾近嘲笑,卻憑白無故多了一絲嫉妒。她願意為她的家族而死, 義無反顧, 但與自己博弈,精打細算。

“還好。”陸昭抿了抿微微濕潤的唇,不似出逃時已幾近幹裂, 與那雙被韁繩磨破卻已塗上藥膏的手一樣,被精心地照料過。她不經意地將手縮回了袖子裏,慢慢起身, 腹部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得很好, 但劇痛並未消除,仍然一絲一寸地剝削她所剩不多的氣力。想了一會兒, 在紗簾外那雙手想過來托起她之前,陸昭決定拿過旁邊那只吳綾軟枕,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自己墊好,輕輕地躺了回去。

元澈笑了笑,並沒有覺得自己碰了釘子,反而掀起羅紗,用綢帶束起,讓更多的陽光照在陸昭的身上,之後,懶洋洋地坐在榻前,側頭看了看身邊的人。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在光亮處,肌膚不再是了無生機的瓷白,而是煥若積雪,曄若春敷,長發披在絲光明華的錦緞上,漫成一片寒水鱗波。

她的情態玉湛澄澈,眉眼明徹淺清,如同魂魄剛剛附落其上,元澈的眼神望去,似乎只要細細雕琢,便可鑄塑她的風骨,描出她的姿態。元澈注目於她,目光每刻入一寸,陸昭便將身體往被子裏挪一寸。數次往復,露在外面的不過是一雙微微低垂的眼睫,和兩簇白至清寒的指尖。不等陸昭全然回避,元澈再次捉住了她的手。“為什麽?”元澈的語氣溫柔,卻仍帶著一探究竟的執念,看著依舊躲避自己的目光,他的手又握緊了一些,“為什麽喊我的名字?”

陸昭微微蹙眉,一雙鳳目由微垂之態幹脆轉至全然閉合。陽光太過刺眼,亦太過熾熱,她無法直視其光,寸寸炙烤下,曾經保護她的面具也一層層剝落成灰。

陸昭語氣有些著惱,卻仍舊小心翼翼維持著平穩的語調:“我只看見了你,自然喊你的名字。”

緊握的手僵持了一會兒,元澈笑了笑,慢慢把陸昭的手塞進了溫軟的錦被中,並將被角細心地掩好。

“軍中還有事,我明日再來看你。”

元澈關上了房間的門。陸昭慢慢轉過身,面無表情的望著不遠處的金狻猊,因去者匆匆而行撩動的青煙,柔和地擺了一下。

陸昭將整個身子漫入被中。她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戰役如何。不過這些她暫且不願去想,突如其來的閑暇與舒適從寂靜的房間四壁如瀑湧來,似乎要沖淡她身上的所有血孽。

涼王軍隊於前夜被迫上隴,太子元澈的主力軍如其身後狼群,步步緊逼撕咬,而陸歸所率部眾亦與山上合而圍之。然而涼王之驍勇善戰實在是被所有人都低估了。即便是上隴山前,在知曉元澈要生擒自己的意圖後,涼王便以自己為誘餌,率精兵一力抵抗漆縣,而主力部隊在夜晚上山,悄悄轉移。若非陸歸及時發現,遣人報信,只怕主力早已撤出蕭關之外。

之後元澈與陸歸將主力合圍,中途不乏吸納了肯於投降的士兵,僅僅對於奮死抵抗者悉數繳殺,以期最大程度上減少魏國自身的內耗。然而涼王麾下的這些沙場宿將也十分狡詐,隴山上亦有諸多分叉小路,幾路將領擇小路且戰且退,盡可能的遊離在包圍圈之外,窮追則不及,輕懈則反噬。

元澈一直追擊這些人至隴山西北一片小路處,沒想到卻發現了陸昭,遂將其帶到最近的崇信縣醫治。

隨著陸昭被帶回,彭通留在金城的人也帶來了消息。原來是杜太後得知陸昭榮封忠肅縣主,大為光火,認為陸歸必叛無疑,方欲痛下殺手。倒全賴王妃回護,方才不致殞命於玉京宮內。來者又將杜太後如何氣郁吐血,怒斥涼王妃的原委一一陳述,最後道:“據說涼王妃飲了鴆酒自盡了。”

元澈點了點頭,道:“明日在軍中設奠,孤要親自祭奠涼王妃。”隨後,望了望醫者頻繁進出的那間屋子,即便是瀕死的時候,她亦竭智盡力,將可以利用勢力的信息,可以爭取的城池,乃至於後期作戰路線全部傳達出去。最後,又對涼王與漢中王氏進行了最為強悍狠戾地切割。她已經做得太好,即便在父皇隱隱露出殺意的獠牙後,她依舊選擇了對於家族與時局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