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瀕死

是夜, 涼王妃王韶蘊薨逝,知情者也不過是在這一方小小院落之內,每個人都有看到, 每個人卻都無力阻止。王妃自飲鴆酒。至於原因,眾人亦各有猜測, 有人說是殉情, 畢竟數十載的患難夫妻,涼王至此也未曾另立她人。如今敗勢初現,涼州各家開始倒戈, 與其看到心愛之人一一身死刀下,倒不如先赴黃泉來的痛快。

而也有極少人知道, 王妃的死與她身後龐大的家族有關,即便離開涼王府, 即便和離,她的存在對於她的血親而言, 也不過是阻礙漢中王氏榮耀的醜陋磐石。與其被逼死在漢中陰平侯府,她還是更願意選擇在夫君為她建造的玉京宮, 這個承載她數十年美好回憶的地方, 結束自己身為世家女子的生命。

然而即便如此,王妃屍體的歸屬依舊成為了爭端所在。若王妃仍停靈於玉京宮,葬於元氏名下, 那麽漢中王氏仍擺脫不了叛逆者親屬的嫌疑,而杜太後等人尚可以此作為憑借,為涼王, 也為自己, 奮力一爭。

王妃的扈從中,不乏有陰平侯安插的眼線, 亦不乏杜太後的眼線。此時二者並發,揭開各自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嘴臉,撲向對立的一方。原本端著鴆酒的小內宦瑟縮地躲在了角落,看著玉京宮的侍者與王妃的侍者廝打爭奪。有人掠其發髻,有人執其足踝,蜀錦的花紋刺繡瞬間猙獰,逝者的遺容神色依舊痛苦。人世好苦,鴆酒猶甜。

“快走吧。”唯一幸存的媵嬙與滿面傷痕的葛忠最終將愣怔在原地的陸昭推向了大門外。

如此汙穢不堪,似如身臨其境,陸昭只覺顱內眩然,軀殼仍追隨著求生之欲,將她的□□連同魂魄,強行拖至了玉京宮外。

陸昭以及王妃僅剩的零星護衛隨從行至金城南門,上官弘與杜太後內侄杜真率領的禁衛軍很快尋到了人。王氏提前買通的南門守衛此時已無用途,上官弘與杜真直接將一行人帶至城門上。

金城城墻危乎高哉,有如絕壁,其下雪風正盛,四野荒蕪,如同熔銀瀉地。

在城門外等待的並非漢中王氏迎回家人的車駕,而是部曲兩萬。以陰平侯王業嫡次子王澤為首,浩浩蕩蕩開來,若王韶蘊出,兩家相安無事,如若不然,迎回王妃屍身,不,是迎回他們的股本。

對於屍體的爭奪早已綿延到了城外。陸昭的半個身軀與那媵侍的半個身軀被侍衛壓出城垛以示威脅。後者得以買賣不過是因其出身仍在陰平侯府,名分仍是涼王妻妾之屬。而前者得以幸存不過是王妃生前遺惠,且與安定的陸歸大軍,隴下的太子主力三位一體。大家都是場面人,誰也不要做的太絕,杜太後一個人的快意算是老幾,我們世家還未表態。

城上與城下的交易初時還算體面,到了最後便只剩下了互相謾罵。最終出身武將的王澤敗下陣來,而上官弘不負國相之名,取得了口頭上的勝利。王澤亦不甘示弱,箭頭對準了城門樓上一幹人等。

涼王主力未歸,金城四面楚歌,哪個世家大族敢頂在漢中王氏的頭上猖狂,前途都不要了。

正劍拔弩張之時,一陣悠揚的笛聲從戰陣後方傳來。其聲清揚宛轉,其勢可張旌節,於是聞者回首,當者退讓。緇紗玄衣,玉冠簪犀,一匹羸弱老馬上,男子吹笛緩緩而行,子夜的黑暗逐漸褪去,長眸羽睫雖日光薄雲漸漸明晰。

“是王子卿。”

“王叡?他怎麽來了?”

人對權勢有著天生的敬畏。

正如士大夫常於史書中的幾頁來定勝負一般,對於權力場上的三六九等,也通常由起家官極其履歷來粗暴地劃分。然而眼前的人,則是無需被劃分的那一類,他來劃分他們。

只是來者並非如他曾經於朝堂上叱咤風雲那般咄咄逼人,一紙功名不過作船,他自搖舟汲水而行,遠眺風雪千山。他吹笛而來,自有高風緲緲,泓崢秋嵐之態,通明透,閃光生,此間美,斷然無關其他。

執笛雙手緩緩放下,余者仍沉醉其中。

“上官弘。”說者於視角上仰視,而聽者則從其它角度仰視,“你我城下一敘。”

關隴界上,幾乎都與王叡有些故舊,或是期盼著與王叡有些故舊。天水的上官弘一度入中朝為官,便曾一睹十八歲中書令的風采。而杜真明顯屬於後者,出於年齡上的吃虧,他出仕時,王子卿已辭官遊歷四方。至於與王子卿同輩的人,則連目送其塵的機會也沒有了。

上官弘依言出城,王叡的威信不至於讓他命喪城下。

杜真於城上觀,只見上官弘與王叡相談甚歡,心中頗為不放心,仍派人跟隨。

王叡見一眾人前重後杳,只笑了笑道:“何必監視上官國相如此?”

“非監視相國,而是瞻仰王令君。”跟隨之人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