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錐心

是日,太子元澈班師回城,蔣弘濟與周鳴鋒二人因軍務未曾相迎。或是急於將自己不曾出現在石頭城的嫌疑擇清,亦或是軍務果真繁忙,宮城內蔣、周二人的親隨侍衛、帳下官員已經走了大半,偌大的吳宮有如空巢。

此時,軍法隊記档處也遞上了一份記錄。陸衍戰死當日,一位隸屬於周鳴

鋒麾下的軍法官接到了上報,上報者攜陸衍的頭顱與數枚符契領了軍功牌。後來軍法隊的營帳遭到吳軍的偷襲,混亂之中,受理的軍法官也殉職而死,記档也在混亂中丟失。

所幸魏國援軍趕到,陸衍的屍身倒不曾有絲毫損毀。而與那位軍法官同時在場的幾位同僚,也只有兩人活了下來,對於陸衍遺物也說法不一,但確定的是,兩人都曾見過有一枚銅制片狀符契。

“另一人還說,報功的人姓袁名措,突襲過後也不見了。據說當時他手裏還拿著一把不錯的刀,但沒有上報。因為事務紛雜,當日入城搶東西的也有不少,軍法處的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馮讓匯報完,又試探性問了問喜怒不辯的元澈,“殿下可要搜查重華殿?”

雪花在一片朝陽中,乘著簌簌寒風,飄零而下,落在地上,頃刻融化,在青色的石階上暈染成一片片陰影。元澈看了看眼前金光漫雪的宮殿,笑了笑:“馮讓你看,這天羅地網,竟是她給孤一個人準備的。”

那日陸昭去重華殿,想來並不是去拿那把弩的。將火藥硝石調到朱雀橋後,符契會從火器局返還,但那時候台城已經撐不住了,送符契的人第一反應肯定是去吳王宮。卻不料吳王及宗室子女皆躲在舊苑,情急之下,也只得將符契放回重華殿。

她去重華殿,應該是帶走並銷毀這些東西吧。還有給朱雀門守將傳令的虎符,來龍去脈大抵也是如此。只是當時自己看到了那把黑漆描金的小弩,竟不疑其它,自以為抓住了把柄,留了下來,反而放了她去。

元澈思至此處,只覺得又氣又笑,那一把小弩,竟然只有自己頗為在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辜負了他的一番情誼,但他又覺得這似乎難以稱得上是什麽情誼。胡思亂想一番,眼底只剩下這空曠的宮墻殿宇,心裏倒有些惘然。

經歷了一夜一日精神上的鏖戰,元澈此時頓覺得雙眼酸痛欲裂,周身疲憊萬分,於是他道:“查查看吧,不過該帶去的東西,她應該已經帶走了。”

馮讓見元澈這副模樣本不忍再提此時,然而腦中飛快閃過一念,遂道:“殿下,那日會稽郡主從重華殿出來之後,去了華林園的水池邊。末將聽到有重物落水的聲音,會不會……”

元澈嘆了一口氣:“撈撈看吧,若實在找不到也無妨。雖說她嫌疑最大,但畢竟華林池來來往往也有不少人,若她一口咬死不是自己丟的,單憑一個符契,也定不了她的罪狀。況且她那副厚顏利齒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識過,只怕比那個沈彥之還要厲害幾分。真鬧起來,她當眾指認是蔣、周二人所為,牽連出陸衍被殺之事,你我當如何自處?今上當如何自處?”

馮讓聽元澈如此說,頓時泄了氣一般。

“倒是那把刀。”元澈笑著看了看馮讓,“問問白石壘那邊的吳國俘虜,那把刀大概是個什麽樣子。依孤看,軍法處遭遇突襲,正是陸昭所為。那名以陣斬記功的士兵多半也被她抓去了。她和陸衍的感情那麽好,平日練字都用同樣的筆法,怎能不報此仇。”

馮讓眼前恍然一亮:“既要報仇,便沒有比用陸衍的刀親手而刃要更大快人心的了。殿下英明,末將這就去查。”

元澈點了點頭,繼續前行,並未多作言語。將那個人親手而刃果然會大快人心麽?那麽她炸朱雀橋欲取自己性命的時候呢?

因常年握劍而變得粗糲的右手,下意識地折斷了擋在眼前的胡枝子,聲音清脆而決絕。他亦不清楚,剛剛折斷這根胡枝子是為了宣泄心中的怒意,或是它僅僅擋了他的道路。

傍晚雪霽,紫紅色的霞光自宮殿螭吻處傾瀉而下,如流丹錯采,富麗如畫。陸昭身服齊衰,坐在窗前,晚霞透過窗紙,竟將素服盡染成朱紅之色,在一片寂靜寥落的靈堂的中,顯得格外錐心刺骨。

這一日並未有任何一人前來祭奠,其實這幾日皆是如此。當門外有侍衛通報度支尚書沈澄譽前來祭奠時,連霧汐也嚇了一跳。陸昭倒是自若,對鏡略整理了妝發便轉至前廳。

只見一七旬老者解下大氅交與霧汐,而後撚了線香點燃,跪在蒲團上,恭恭敬敬祭拜了。陸昭跪坐在棺木旁,亦下拜回禮。

沈澄譽面容清臒,長而潔白的須發修理的頗為精細。他居台城四十余年,任度支尚書也有五年,專掌軍用糧草調度之事,從歷陽、余杭乃至京口、壽春,大小軍官皆與他有不淺的交情。不然換做旁人,必無任何底氣素服來此,祭奠一名死於魏國之手的舊主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