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台城

濃雲凝滯之端,尚存留著一方凈天,仿佛一抹蝦青色的薄釉。此時若極目遠眺,尚可看到重巒疊嶂,玉嶺孱顏,那是台城北面的最後一道防線——覆舟山。

不會再有人抵抗了。

陸昭收回湛湛目光,披上一頂玄色鬥篷,在一名侍衛和一名貼身侍女的隨行下,默默向吳宮舊苑走去。

“世族的防禦聯軍就這麽散了?”侍衛張牧初仍有不甘。

侍女雲岫冷冷一笑:“自古聯軍就那麽回事。當年群雄討董又如何?還不是各打各的算盤。糧食一吃完,拍拍屁股,都走人了。”

陸昭沒有說話,吳國世族的隔岸觀火,她一點也不意外。實力嘛,自然不能損耗在防禦外敵上,只有這樣,籌碼在後面瓜分揚州時才能一張張打出去。

她望了望身後的台城,火光吞天噬地,殿宇焚爍燼燃。而她頭頂的天界,風雨如晦如磐,鼓角如霆如鈞。一道驚雷閃過,屹立百年的宮墻,在天雨和業火的雙重洗禮下,早已褪去殘紅,化為滿地的血腥。

遠處的兵戈聲,嘶吼聲,以及埋伏在宮檐下的密語聲,正與當年父親從一眾門閥中殺出的那日一樣。

陸昭不信報應。門閥政治,重於皇權。權不爭則九族滅,倒也談不上什麽正義必勝。

三人行至玄武門下,方才有羽林衛迎面而來:“人已經抓到了。”說完,便將一個身著殘甲,半死不活的人推扔在了地上。

傷痕累累的頭盔從那人頭上一松,滾到了陸昭的腳邊,青色的綬帶淌在泥濘之中,毫無生氣可言。

是個職位不高的魏國軍官。

陸昭皺了皺眉,難掩厭惡之色。“叫什麽名字?”

“袁措。”跪地者雙唇動了動。

“陸衍——是怎麽死的?”她的音色原本清越無匹,卻因小小的頓挫,流露出逼人的寒峭。

“中、中流矢而死。”袁措的每一寸肌膚仿佛都在顫抖,吐到最後一字已近乎失聲。

“是麽?”玄色鬥篷的兜帽慢慢褪去,遮蔽於其下略微蒼白的容顏,一如深淵之中托出的清冶蓮花,在這座人間地獄中盛放。

咣當一聲,頭盔被踢開數丈遠。滿臉血泡的軍官還未來得及瑟縮一下,脖頸便被旁邊的侍衛一腳扼住。

“貴、貴人。”喉結抑制不住地伸縮,在用盡力道的腳下愈發疼痛,“人真不是我殺的。”

陸昭依舊站在原地,不動分毫,眉眼低垂,一如生菩薩般容貌,卻沒有一絲憐憫。

感受到脖頸上腳掌的力道稍稍松弛了些,袁措的呼吸反而更加局促:“貴人,軍、軍中夜驚,是虞衡開的城門。在下見到的時候,將軍已身中數箭而亡。皆是背部中箭啊貴人。”

陸昭長睫微微擡起,在愈發沉重的水汽中,閃過一絲慟意,隨後是一聲輕笑:“素聞大魏太子麾下軍法隊嚴明,陸衍是中箭而死。讓你以陣斬記功?他們不敢。”

鋥亮成新的軍功牌低垂在袁措眼前,上面刻著的正是他的名字,晃得刺眼。順著吊牌的方向看去,同樣炫目的是女子與那位死者太過肖像的面容。

素聞吳主夫人曾產下一對龍鳳胎,其中一個就是陸衍。那麽眼前這位玉面修羅的身份,亦可想而知了。

可他真的冤枉。其實吳魏兩位國主曾指淮水盟誓,若來日兩國開戰,禍不及皇族。可是開戰前都督又說了,太子有令,斬敵將首者,賞金百鎰。

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陸衍,即便盔甲已被踐踏的殘破不堪,亦能辯認出那邊緣處包裹著上好皮革。還有那把百辟刀,鑲金嵌寶,真是精致。然而連出鞘的機會都沒有,它就被埋在了主人的身下。

袁措也沒有多想,只覺得眼前的人應當是某個世族家的孩子,於是撲上前去一刀便往脖子上掄。他的刀尚還鋒利,但交戰數次已有了缺口,砍了一下,頭顱竟沒有斷。於是他閉著眼睛,連補了數刀。即便如此,他依然忘不了死者的面容。那是俊秀白皙的貴胄面龐,而且,他還那麽年輕。

不過,既然被捉住,對方又是那樣的身份,袁措也知道,自己的命八成是留不得了。他不懂得,亦不清楚,自己是否早已被當成上位者們用過的肮臟手套,在完成殺戮吳國皇室這個壯舉之後,被推到了對方的眼前。

世族尋找階梯,寒門尋求出路,而他只想求生。

想到這裏,盡管是猜測,袁措忽然掙紮起身,跪地嘶喊:“不、不是我……是他們!”咽喉處湧出的腥膻仿佛蛇膽,將他的聲音灼得沙啞,灼得格外怨毒,“一定是太子下的令,是太子!他自己跑去攻朱雀橋了,倒把嫌疑撇得一幹二凈。”

天際之處,一道巨大的電光撕裂濃雲,猶如異兆。雨水如天漏一般自穹頂而落,冰冷地劃過陸昭的額頭、鼻峰乃至下頷,其容顏較之先前,似乎清暉更勝,亦如異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