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潮瀾河的天在申時就昏沉下去, 陰雲垂覆,再晚一點,一場大雪毫無征兆席卷了方圓數百裏。這雪下得迅而疾, 很快就在地面上堆了厚厚一層, 將花草灌木與樹枝壓得直往下垂。
冰雪殿中, 清冷死寂。
江承函才查探完深潭, 此時面朝窗欞靜立,汀墨心知他雖然從未說過,其實十分嫌棄穢氣的那股土腥味,要上前為他卸冠寬衣, 準備沐浴,被他揮手止住了動作。
“不必。”
他斂著眼收回停留在雪地上的視線, 自己伸手取下發冠,沾著些許霧氣與雪水的長發安靜地散落在肩頭,做完這些, 繞過屏風與香爐,走向側殿的冬浴池。
汀墨抱著劍守在原地, 心下嘆息,這麽多年,其實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越來越安靜清冷的氛圍,但每次點開聯絡玉簡,聽汀白那邊熱熱鬧鬧一窩人,嘰嘰喳喳笑得不行的樣子,還是覺得唏噓感慨。
神後那個性格,相處久了, 真的很難有人不喜歡啊。
反觀殿下這邊,根本用不上人伺候, 半分人氣都沒有。
和神主殿日益鋪張的排場儀仗截然不同的是,日常中極大多數事都是江承函親力親為,從萬人敬畏仰望的神座上下來,褪下一切光環,他儼然就是個有點冷僻,不喜歡與旁人接近,骨子裏有點懷念某種熱鬧,卻也能十年如一日忍受孤獨的……普通人。
溫和幹凈,悄無聲息抗下了三界蒼生的擔子。
片刻後,江承函回到內殿,在案桌前坐下,執筆蘸墨,將那份楚明姣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學得斷斷續續的琴譜拆分成許多段,每一段邊上都細心地添了許多注解。
他的字不似楚明姣那樣鋒芒畢露,力透紙背,一字一句都顯得工整清秀,結尾處帶著細膩的筆鋒,與她是儼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這段時間,楚明姣忙得暈頭轉向,江承函就將整篇琴譜都細致整理了遍,此時擱筆,從頭到尾又認真看過,確認沒有遺漏疏忽的地方,將琴譜平鋪在桌面上,靜等字跡變幹。
倏地,一陣熟悉得叫人心悸的力量迸發出來,汀墨驀的緊張起來,抱著劍的胳膊肌肉鼓起,手背上青筋縱橫,他下意識看向江承函,從齒縫間吐出話音:“殿下——”
“嗯。”江承函也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他掀了下眼皮,將琴譜合上,推到案桌角落邊上,聲線如沁雪:“下去吧。”
汀墨後背汗毛直立,懷揣著滿肚子焦心與疑慮,三步一回頭地跨出殿門。
他真是怕了這邪門東西了。
這股氣息他絕對不可能認錯,龐大浩瀚,所過之處,霸道地橫壓一切,高高在上,不顧他人死活,卻好像擁有著極高的權限,在三界中,甚至能壓制住神主。
但楚南潯的事已經告一段落了,該受的刑罰,江承函一次不落也都受過來了。
它還要幹什麽。
汀墨對這種層次的東西不甚了解,這也不是他能了解的範疇,但有一點他知道。
——這東西一出來,準沒有好事。
殿內,江承函與監察之力無聲對峙,監察之力沒有實形,只有朦朧的意識,平時都陷入沉睡中,可隨著深潭異樣越來越明顯,它也強制蘇醒了似的,只要涉及深潭的相關事件,它都格外警醒。
而且態度尤為強硬。
“你想表達什麽。”江承函盯著手腕上那根跳動的棉線,靜默半晌,道:“直說。”
監察之力放出模糊的意念,情緒卻尤為濃烈。
【有人穿過界壁去了凡界。】
指的是出去了有好幾日的蘇韞玉。
見江承函仍是這幅不以為意的樣子,它明顯動怒起來。
【這是第二次了。】
江承函起身,衣袖如流水般漫過桌角,他斂著眼:“凡界犯下蠢事,需要有人去管,他是楚明姣身邊的人,神後有權代我做出懲罰,有什麽問題。”
“若我放任不管,日後如何在眾生面前自處。”
沒問題,和楚明姣相關的事他都覺得沒問題。
可他是神主。
有神後本身就是一種問題。
監察之力十分憤懣,三大頂級力量中,它與天青畫都是死物,天青畫完全不管事,蘇沒蘇醒都不知道,就剩它與神主博弈,看管他的言行。按理說,神主應該比它們都強上一線,至少不該這麽輕易被它壓制。
可能是因為強行救下楚南潯受了過多的懲罰,也可能是對抗壓制深潭用盡了神力。
才讓它占據了上風。
這在它看來,無疑更是一種天大的責任。
監察之力在半空中化為一張被靈力盈滿的扭曲面孔,巨大的嘴巴開開合合,說不出半句話,但意思都顯現在江承函的意識中。
【八天時間,他根本不只在處理凡界所做的那件事,他在頻繁地走訪四十八仙門。】
【他別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