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姜小沫開逛上(第3/9頁)

江湖藝人講的是“上京下衛”,京指北京城,衛指天津衛。說書先生也是如此,出了徒先給師父墊場,能夠獨當一面了再出去“開穴”,跑遍了外埠碼頭,自認為本事到家了,才敢來九河下梢登台獻藝。能夠在書場子說書,而且叫得響、站得住腳的,肯定有“把杆的活兒”。台上這位先生,大名廖春庭,人送綽號“活叔寶”,最擅長說“黃臉兒”,也就是《隋唐》,又叫《響馬傳》。他來天津衛說書整整一年,本領當真不俗,暴如虎嘯山林,溫如鳳鳴枝頭,不僅留得住座兒,也叫響了萬兒,各家書場子爭相邀約,他走到哪兒,書迷們跟到哪兒。剛來樂友書場不久,正說到“秦瓊賣馬”:“話說山東濟南府歷城縣馬快班頭秦瓊秦叔寶,頭年八月十六,到山西潞州天堂縣送一份公事。怎奈蔡太爺不在家,叔寶回到下處,等了二十多天,盤纏花沒了,付不起店錢,迫不得已,典押了隨身的兵器熟銅雙鐧,又去賣黃驃戰馬。經一砍柴老者引薦,說天堂縣城南八裏有個二賢莊,莊主單雄信,排行第二,人稱單二員外,生得面如藍靛,發似朱砂,使一杆金釘棗陽槊,有萬夫不當之勇,乃大隋九省綠林總瓢把子,專做沒本錢的營生,常買好馬送與朋友……”說書說的是人情世故,這段“秦瓊賣馬”,說的正是秦瓊走背字兒的時候。秦二爺那是什麽人物?馬踏黃河兩岸,鐧打三州六府,孝母賽專諸,交友似孟嘗,天下兵馬大元帥,大隋朝十三人傑,這麽大的英雄好漢,只因付不出店飯賬,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落得當鐧賣馬,都快愁死了!書說至此,廖春庭來了幾句“外插花”,講古比今,說起自己當初到奉天府跑碼頭,天冷得了風寒,病了一個多月。吃張口飯的人當天掙當天花,手裏存不住錢,一旦上不了買賣,甭說瞧病抓藥了,溫飽都是問題,全靠同行同業的“老合”們幫襯著熬過這一關,若非如此,準得落個拋屍在外、客死他鄉的下場。底下一眾書座兒嗟嘆連連,一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二是想到了自己,誰沒遇上過馬高鐙短、為難走窄的時候?

廖春庭說書的確有獨到之處,關子巧、噱頭多、情節緊密,頭緒紛繁,他卻井然不亂,手眼身步神,一配一搭,說得靈動、表得利落,再加上穿插點綴隨手抓哏,書座兒們聽得著迷,瓜子顧不上嗑了,茶水顧不上喝了,連開書場子的都忘了沏茶倒水。姜小沫聽得更仔細,他憋著從裏頭擇毛兒啊!怎奈人家這段書,語句齊整、說表細膩、條理詳明、絲絲入扣,拿內行話講,這叫“關門落鎖,滴水不漏”!他一寸寸量著聽,愣是挑不出錯來。

一場書說到緊要關節,照例停下來托杵——找書座兒斂錢,也讓先生喝口水、喘口氣。此時的書場子座無虛席,說書的桌子前邊都蹲了十幾位,兩墻底下也站滿了,圍在外面的人比棚子裏的還多,爭著往裏面擠,裏面的人想走也出不去。開書場子的來到桌前,拿起一個大海碗,不許托著碗、手心朝上——那成要飯的了,用三根手指掐住碗邊,在書座兒間來回走動,嘴裏道著“辛苦”、承著“破費”。書座兒可以不給錢,不過碗伸到眼前,你一個大子兒不掏,臉面上確實不好看。有幾位天天來捧場的老書座兒,特意多掏幾個,朝碗裏一撂,叮當作響,開書場子的臉上堆笑,道一聲謝,故意喊出來——“孟三爺,二十枚!”“汪七爺,三十枚!”那兩位臉上有光,說書先生也有面子。托完了杵,再把大碗裏的錢倒入桌上的笸籮,得讓說書先生看在眼裏,心知肚明,免得疑心開書場子的背後眯錢。另外還有一層意思——笸籮裏有多少錢,是書座兒對你這場書的評價:收的多,接下來要格外賣力氣;收的少,下半場入點兒神,該使活的地方使上活,別讓人喝倒彩,砸了飯碗。也有那脾氣大的先生,見笸籮裏連個底兒都沒滿,賭著氣再往下說,免不了稀湯寡水,甚至拐彎抹角甩上幾句閑話,前提是你得真有能耐,讓聽書的自覺理虧下次多給。沒能耐的可不敢這麽幹,看錢少兜著圈子罵人,聽書的能把書案子給你㨄了。評書界的行規是茶水瓜子兒的進項全歸書場子,說書打下來的錢三七劈份兒,掙十個大子兒,說書先生要七個,開書場子的分三個,散完場雙方當面拆賬。當然這也得看說書先生的能耐高低,能耐不行的四六、五五、倒三七……怎麽分賬的都有。

“活叔寶”廖春庭朝笸籮裏瞟了一眼,瞅見銅錢冒尖兒了,臉上不動聲色,心裏頭挺高興,拿起醒木輕輕一拍,說起了下半場書。直講到“赤發靈官單雄信和秦瓊因買馬賣馬相識,兩人一見如故,結為八拜之交。秦瓊在二賢莊過罷了殘年,又過燈節,這才辭別雄信,要回轉山東。雄信不舍,擺酒餞行——”說書先生頓了一下,自覺這一段書過於平緩,拿眼睛掃了掃在場的書座兒,使了一段貫口活:“列位,單二員外身為九省綠林總瓢把子,他擺酒設宴送別秦瓊,那排場小得了嗎?咱不說別的,單這桌子菜也了不得。什麽叫南北大菜,怎麽是滿漢全席,對不住您了,那個年頭沒有這些,有什麽呢?一道菜,鵪鶉腿,盤裏鵪鶉三十三;二道菜,炒雞舌,只用蘆花雞的舌頭尖;三道菜,飛鳳髓,錦雞骨髓細如脂;四道菜,鹽煎肉,上等的羔羊油滋滋;五道菜,燒魚須,鯰魚胡子滑裏鮮;六道菜,扒駝掌,皇家八珍入民間;七道菜,燴豌豆,恰似碧珠落玉盤;八道菜,豆芽菜,這一盤豆芽不簡單,根根都是四味全,一半甜、一半鹹、一半辣、一半酸……”這段活兒講究什麽?不在於詞兒熟不熟、說得快不快,講究的是抑揚頓挫、有張有弛,聽的是個氣口,比如一口氣說了四道菜,說不完不能換氣,氣力不夠怎麽辦?得會“偷氣”,讓聽書的聽不出來換氣,這才見功夫。廖春庭這一段貫口使下來,氣口全在點兒上,字字入耳,快而不亂,真可謂平地起波瀾,台下書座兒掌聲雷動,叫好喝彩的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