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權力的驗證

帝崩,天下當居喪。

皇帝是病侵年久,風疾十數載,更兼近兩年來疴瘵彌重,並非驟然駕崩,因此一應天子大喪的梓棺並典儀早已備下。

別說各署衙提前有所預備,就連皇帝本人,都為自己提前安排過許多喪儀之事。

故而,在皇帝駕崩後,紫微宮中雖則即刻哀哭遍地,但還算有條不紊。

尤其是皇帝駕崩之時,天後與諸位宰相皆在,更不會令皇城中先就生出慌亂不堪之事來。

五位宰相內,尚書左仆射劉仁軌此時正留守西京長安。

百官之首並不在。

好在其余四位宰相,彼此間共事更久,甚至如王相和辛相,那真是從數十年前的貞觀年間,王神玉還在司農寺時,就一個坐在戶部要賬一個到處躲賬了。更不必說除了辛相之外,剩下三位宰相,都是出自吏部,曾經有數年間朝夕共事,當真是默契深遠。

在確認了皇帝龍馭賓天後,幾位宰相甚至沒有再用言語交流,而是迅速各司其職。

姜沃就留在貞觀殿天後身側,王神玉作為中書令去安排人召請諸皇子、公主、準備宣皇帝遺詔事;辛相與裴相,則負責安排百僚與六部相關事宜,尤其是與喪儀關系更重的太常寺、禮部、太史局。

姜沃是一直陪在貞觀殿天後身旁,看著崔朝作為太常寺卿趕來。

他身上的紫袍,已然被早就備好的喪服所替代。

相伴多年,姜沃也從未見過崔朝這般行事——大到掌整個喪儀禮制事條,小到本該太常寺從九品的太祝應該做的為皇帝入薦香燭,整拂神幄,崔朝事無巨細,盡數悉心料理。

似乎人是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停下的。

如此,一夜過去,帝體入梓棺,靈柩停於早已預備好的莊敬殿。

自次日起,天子大喪,文武百僚皆需於喪儀之上晡臨致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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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來的晚。

外面的天還是漆黑一片,群臣都已經在禮部與太常寺的安排下,有序在莊敬殿外跪靈。

因是天子駕崩,這時候諸臣工誰都不敢惜力,生怕哭的不夠淒慘,來日成為罪名。

故而哭聲震天。

比起外面的各色嚎哭,莊敬殿側殿,天後只是靜靜坐著。

她面前擺著一個瓷瓶,細長的白玉瓶裏,插著許多金黃色的稻穗。

媚娘的手落在玉瓶上。

這是從前占城稻剛育種完畢,李仙師自邊境送了些曬幹的稻穗回來。皇帝為此事大為欣慰,就找了個白玉瓶,將稻穗插了起來。

還與皇後道:“媚娘,以後司農寺每育出一種,朕便往裏插一支新的稻穗。”

“媚娘,你可得把這個玉瓶給朕留好了。”

她留下來了。

其實哪怕是曬幹的稻穗能保持數年不變,但也並非永存之物。經年過去,最初的稻穗早已凋零碎落。這白玉瓶裏的金黃色穗子,其實已經換過數回了。

世事更叠,時光碾過,便是如此。

媚娘撫了撫光滑的玉瓶:她失去的是親人,是丈夫,亦是的友人與同路人,甚至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老師。

*

屋內寂靜若無人,但並非無人。

媚娘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人。

彼此無需交談亦令人心安。

甚至,因知道接下來這條無法避免的荊棘血路有人同行,天後才會放任自己,在這痛失親人之際,在這朝堂亂局將要撲面而來之際,還能夠獨自安靜地坐上一兩個時辰,以緬懷以靜心以暫歇。

畢竟……

聽著外面震天響的嚎哭聲,媚娘開口了:“這裏面許多人,只怕是被懸而未決的儲位急哭的。”

皇帝直至駕崩,也沒有正式下詔冊立太子,那許多朝臣就在眼巴巴等遺詔宣布新帝了。

在等著新的朝代,出現新的朝堂新的機遇。

這便是政局,多少人畏懼,就有多少人期盼一朝天子一朝臣。

尤其是周王府和殷王府的屬官們,現在緊張的都快要暈過去了——歷朝歷代的經驗告訴他們,潛邸舊臣那就是飛黃騰達的代名詞啊。

都盼著自家親王,是被選中的天子。

天子……

這一刻媚娘與姜沃對視,同時想到了這個詞。

何為天子?

“皇權天授。”媚娘似乎是疑問,又似乎是肯定:“那誰才是那個天。”

是能夠決定皇位歸屬的人。

*

皇帝在貞觀殿前驟然倒下之時,正是日落時分。

夕陽如血。

是夜,媚娘親眼看著梓棺封合,聽著那沉悶落定之音——媚娘忽然清楚地感覺到,那棺中帶走的,不只是半生的許多過往,更是一部分自己。

到這裏了。

留下來的,是與昨日截然不同的人。

此時,再無旁人的殿內,天後擡眼看著眼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宰相:“我欲為自己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