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休沐日

“水燙不燙?”

姜沃舀了半瓢水,輕輕澆在媚娘垂到木盆裏的烏發上。媚娘的頭發又黑又亮又多,水潤濕後如同質地上好的黑色綢緞。

媚娘的聲音從頭發裏傳出來:“不燙。”姜沃就加大了一點水流。

旁邊還蹲著一個挽了袖子的小宮女,見武才人的頭發已經濕潤了,就忙將沐膏抹在武才人的發上,輕輕揉出細小的泡沫。

添了麻子仁和白桐葉的沐膏,散發著一種剛割過的草地那般近乎辛辣的清香。

日光灼灼,宮正司院外的樹上,蟬已經開始‘滋兒哇滋兒哇’亂叫。

轉眼間,姜沃已經到這大唐兩月了。

季節不知不覺從春轉夏,就像她跟武才人的關系一樣,兩月來迅速升溫。

宮內的女官跟外頭的官員一般,都是十日一休沐。

看著十天一休不多,但架不住大唐節假日多,不光中秋、新歲、端午等正經放大假,連立夏立冬等各節氣、春秋二社都可以放假,真折算下來,大唐放假比現代人還多,每年能放一百多天,還不帶調休的。

如今姜沃每回休沐/放假,媚娘都會來尋她頑。

天氣愈熱,兩人也日漸相熟後,便常約著一起沐發——回到大唐來,洗頭都成了件很麻煩的事,無怪要把假期叫做休沐,確實需要單獨的一日。

只說這熱水吧,要不就拎著大壺辛辛苦苦去廚下擡,要不就要現用炭爐生火燒水,獨自一人是很難一邊把頭插在盆裏,一邊兼顧燒熱水的火爐子。

且這會子姑娘們的頭發都又長又多,沒有淋浴頭,若沒人再上頭拿葫蘆瓢舀著水淋下來,只靠自己撲騰水,很可能衣裳都濕透了,後腦勺的頭發還沒洗透。

*

給武才人抹過沐膏後,兩個小宮女就擡著木盆子,順著廊下水溝潑了殘水,換了新的一盆溫水過來。

姜沃重新舀著給媚娘沖幹凈頭發。直到看不到沐膏殘留的白沫,姜沃才放下瓢,從旁邊的架子上取過一大塊麻布:“好了好了!”

媚娘聞言便擡起來,一只手將長長的濕發挽在手裏,另一只手接過姜沃遞的麻布巾,兩手很靈活的就把頭發和麻巾牢牢絞在一起,固定在頭頂,像是阿拉伯人的纏頭巾一樣。

她眉心上還帶著一點灑下來的水珠子,顯得一張粉面越發像是夏日剛冒出來的荷花一樣嬌麗。

“夏日還是要用麻子仁的沐膏才爽快。”媚娘對宮廷夏日限定清涼款沐膏給予了高度評價。

姜沃也覺得這種辣辣的青草香,比之前春天的梨花或木瓜花的沐膏,聞著更舒坦。

“來,換你來洗。”

小宮女重新換過了水,姜沃跟媚娘就調換了位置,姜沃坐到小板凳上把頭埋在木盆裏,媚娘舀了水給她慢慢澆著。

頭皮逐漸感覺到豐沛濕意,姜沃把自己想象成一株在喝水的植物。

媚娘一邊舀水,一邊不忘囑咐爐火旁守著的小宮女:“再燒完這一壺也就夠了。”

姜沃頭還在盆裏,就揮動了一下手臂:“先別熄爐子,一會兒我還要煮茶吃。”

媚娘不由就笑了:“還煮茶?你又一點也喝不慣!我也不喝的,別浪費了。”

姜沃堅持:“再煮一次嘗嘗。”

媚娘邊笑邊搖頭,夏日的風吹過來都帶著一股子溫熱,因她剛洗過頭發,這樣的熱風撲面倒不覺得燥熱,只覺得舒爽。

如她此時的心情一般。

進宮後日子難捱,唯有到這宮正司她心裏才覺得舒服。

她作為五品才人,入宮後也分到了兩個小宮女。若說沐發,在她北漪園帶著自己兩個小宮女沐發也未嘗不可,只是她情願來宮正司尋姜沃。

她們作為嬪妃入宮兩月了,聖人卻愣是不聞不問,一個也沒有召見過。以至於北漪園內氣氛沉重壓抑,尤其是王才人這種愛掛臉子的,近來越發出入都耷拉著臉,宛如每個人欠了她八百串錢一般。

媚娘每回在院中沐發,王才人就開始挑刺,一會兒說武才人占著爐子旁人沒法用壺,一會兒嫌武才人的小宮女不會倒水,弄得院中地上都是水恐沾濕了繡鞋,總之媚娘洗個頭發,她就要叭叭叭半日。

媚娘有一回煩了,洗了一半拎著頭就懟了王才人兩句,懟的王才人在窗後哭了,晚膳都不肯出來吃說是叫武才人欺辱了。

媚娘誠是無語了。

姜沃也聽過王才人的行事,一言以蔽之:又菜又愛撩事兒。

總之,在北漪園媚娘並不快活——雖然她認真起來很能打(口頭或者武力值都很能打),但她並不想將每日光陰都耗費在跟人拌嘴爭論上。

與北漪園總是低沉,彼此防範帶刺的壓抑氛圍不同,每次媚娘到宮正司尋姜沃,都覺得很輕松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