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夢中之夢

那時,剛踏入庫結沙,長寧的頭疼就愈演愈烈。他有記憶以來,頭從來沒那麽痛過,仿佛有人拿著鋸子在鋸他的腦袋,腦袋疼起來,連手上被獒犬尖利牙齒撕開的傷口都感覺不到了。

他不僅頭疼,還開始聽到一些不應存在的聲音。

沙漠呼嘯的風聲,謝燕鴻的說話聲,一直努力地將他拉回到當下,而那些不應存在的聲音,還有劇烈的頭痛,則在另一頭,將搖搖欲墜的他拉入深淵。他如同走在懸絲之上,每一步都要勉力小心,稍有松懈,則萬劫不復。

那些不應存在的聲音,紛紛雜雜,有男有女,高低起伏。

他強迫自己專心於當下的困境,謝燕鴻的體溫從兩人緊貼之處傳來,一次次地將他拉回來,但最終,他還是有如強弩之末,沉沉地墜入黑暗之中,暈過去了。

昏迷之中,他被那些喧雜的聲音淹沒,好似溺水的求生者,他不住掙紮,但又一次次被聲浪淹沒,掩住口鼻,呼吸不得。他偶爾能聽到一點點謝燕鴻的呼喚,但那都是散碎的,好像透過枝葉縫隙漏下來的陽光,抓不住。

他聽到了謝燕鴻顫抖的聲音在絮絮叨叨地說“害怕”,他很想告訴謝燕鴻,那是沙海中的響沙灣,踩踏就會有響聲,不必害怕。但他說不出來,他像被無形的牢籠困在了黑暗中,只能眼睜睜地任由謝燕鴻無助地哭喊。

他感覺到疼、感覺到渴,但他知道只要他們的方向是對的,什賁古城近在咫尺。

但謝燕鴻不知道。

很快地,長寧便感覺到有溫熱腥氣的粘稠液體濡濕了他的嘴唇,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謝燕鴻的血。他想要拒絕,但極致的渴讓他的身體違背了他的意願,他下意識地吞咽了。

那一刹那,他對自己無比痛恨。

他感覺自己從未有過如此洶湧的情感,那樣的痛那樣的恨,一瞬間甚至壓過了如影隨形的頭痛,讓他的心漲得仿佛要裂開了。就如同謝燕鴻這個人,連同謝燕鴻流的血,一同強行擠入了他的心裏,要將他的心撐破。

就像繃到了極致的弦,“啪”一聲斷了,他徹底地昏過去了,無知無覺。

他陷入了更加久遠的過去當中,那些紛紛雜雜的聲音突然都清晰起來了,在他耳邊交替地響起,那些他已經遺忘的久遠過去,第一次打破了厚重的隔閡,來到他的面前。

那是廣闊而富麗的深宮大殿,宮門金釘朱漆,高檐層椽,滿覆琉璃瓦。一開始,長寧還以為他夢見了自己入京找謝燕鴻的那些日子,他曾與謝燕鴻一同,坐在謝家後院高大的梨樹上,遠眺宮城。

馬上,他就發現不是,他身在其中。

有一道道急傳而來的軍令,好像一道道催命的符。他的父親——是的,他想起來了,那是他的父親,高踞寶座,卻無助而茫然。底下的朝臣吵成一鍋粥,有人建議固守,也有人建議遷都,有人高喊著要召回獨孤信。

他們互不相讓地爭吵著,爭相占著家國大義的制高點,好像一群廝殺的鬣狗。緊接著,很快地,就有人牽扯到獨孤信的女兒,皇後獨孤氏——是的,這是我的母親,長寧想道。

他恍然大悟,他也是有父有母的人,不是天生天養,無根飄萍。

“十數載以來,皇後專擅後宮,除東宮外,陛下再無子嗣。獨孤氏賣官鬻爵,堵塞言路,獨孤信領兵在外,延誤戰機,導致數次戰敗,李朝危矣!”

“夠了!”帝王拍案而起,“一派胡言,說戰事便說戰事,不要總是攀扯皇後和國丈。”

底下不過靜了一瞬,又鬧開了,吵吵嚷嚷,急於將家國之禍,推諉給一個婦人。長寧感覺自己被吵得頭疼,他偷偷地從躲藏的大圍屏後離開,甩開隨侍的內侍宮婢,直入中宮。

他的母親獨孤懿正坐在窗前,望著外頭的天空發呆。說是天,那也不過是被碧瓦飛檐切割得七零八落的一小塊藍。她有一雙琥珀色的眼,顏色更淺,裏頭盛滿了哀愁。她高鼻深目,美麗不可方物,長長的裙擺拖在地上,柔軟的褶皺好似春水柔波。

一見到長寧朝她奔來,她便露出笑來,朝他招招手,張開懷抱。

長寧覺得熟悉,他想起了謝燕鴻的母親,侯夫人王氏,也是這樣溫柔笑著,朝他招招手,低著頭仔細地將金線編入端午百索裏,祈願病痛紛紛遠離。

“麟兒我的麟兒,”她說道,“你因何不快?”

從長寧口中發出的是稚嫩的童音,獨孤懿攬住他,說道:“困了是嗎?娘親陪你睡一會兒。”

他們臥在柔軟的錦榻,鼻端盡是好聞的香氣,白煙裊裊從博山爐中飄出來,被微風吹斜。長寧的耳邊響著母親所唱的胡語小調,咿呀溫柔,將他一路送入夢鄉。夢中之夢,好不神奇,夢得並不真切,只覺得溫柔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