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時光重現

這是一個沒有人會來打擾的夜,月亮高高升起,俯瞰著人間悲歡。任戰早已睡熟,甚至發出若有似無的鼾聲。

而老鄔,還清醒著。

她自然是不會睡的。因為她把安眠的藥全放進了那盒脆皮燒鴨裏。三倍的量。

當然,她也仔細看過說明書,那些藥量並不足以傷身,也是任戰的過敏體質能夠承受的。

她認真地洗了臉,梳了頭,又從久未動過的梳妝匣裏找出一枚小草莓發夾,別在自己鬢上。她本來想照照鏡子,但又實在沒有勇氣,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直接換上了紫紅色吊帶裙。

然後,她走出門去。

七年來,第一次脫去了厚重的衛衣,她的臉、脖頸、肩膀和手臂都裸-露在外,皮膚因久未暴露在日光下而變得異常敏感,微風拂過,也讓它們輕輕起了戰栗。

除了微風的撩撥,月色也爭先恐後地來描摹她。烏發雪顏,我心芳潔。她的脖頸是那麽修長而脆弱,她的手臂也纖細無比,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照片裏的姑娘仿佛重現,仍是極美。

別怕,就今晚一次。她對自己道,我苦了這麽多年,就只求這一晚上的幸福,阿爸阿媽都不會怪我。

可她仍是怕的,她慌得連鞋都沒穿,也渾然不知。

———————————————————————————————-

從老宅,到打開任戰房門,不過十米距離,卻是她七年的愛恨悲歡。

因為她的任性,阿爸殺人入獄,阿媽心臟病發離世。七年前,她為了網戀和家人慪氣、離家出走。這一走,再回來時已家破人亡。

她自然是沒有再參加高考,袁帥也陪她一起放棄。他裏裏外外操持打點了一切,直到把骨灰盒交到她手裏,讓她跪下給阿媽落葬。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袁帥撐著一柄黑布大傘,那是上學時袁帥常帶的,因為大,因為能撐兩個人。

現在袁帥為她撐起傘,她已經哭都哭不出來。

那骨灰是剛焚化的,捧在手裏,熱的。

“你哭啊,秀秀我求你,哭出來吧!再這麽下去,你要得病的啊!”袁帥急得跪在她身邊,邊哭邊掐她。

她水豆腐般的皮膚被掐出一道道紅得發紫的印子。可她仍無動於衷,連疼都不覺得。

她的精神出現嚴重問題,整夜整夜地不睡,並且伴有幻覺。那時已經開始放暑假,她就算沒有參加高考,也已畢業。但她常常會搞不清楚這點,仍在每天清晨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去學校。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始忘事情。明明已經喂過阿鬥,一轉身就忘了,於是再喂一遍。有時,又一個人跑去12路車站,巴巴地等著和任戰約會。

袁帥嚇得寸步不敢離開,連哄帶騙帶她去市裏求醫。小地方並沒有專業的精神診療所,醫院精神科也不甚專業,開了點鎮定安眠的藥就打發他們回家。

之後,老鄔就是不分晝夜地睡。

醒時癡癡呆呆,睡了渾渾噩噩。

又過了些時日,她的病症不但沒好,反而更加惡化。她開始怕光,怕人,不敢出門,總是用一件黑色的衣服把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她說一個人睡覺總做噩夢,問能不能和阿媽一塊兒睡,袁帥懂她意思,就幫她把家搬回了老宅。

再到後來,她開始拒絕觸碰。哪怕不是人,是被太陽光照一下,都會感覺皮膚火燒火燎地疼。袁帥心力交瘁,他也是在這時和玄月寺的大師父多了來往,大師父對他說這樣下去不行,得去個大醫院好好看看,不然這麽年輕的女娃就真毀了。

袁帥說好,再怎麽樣,他都不會放棄鄔秀。

他帶她去了廣州,在一家全國著名的精神專科醫院裏住了下來。她住一年,袁帥在醫院對面借了五十塊一天的“鴿子籠”,也住一年。(鴿子籠,泛指住宿條件極差的群租房,往往一個房間裏,用布簾隔成十幾個鋪位,衛生條件、消防安全都存在極大隱患。)

為了保護她,袁帥利用職務之便,把所有當年案情都加密封存,除非有上級口令,其他人在這些表面的文件上查不出任何痕跡。他也一個個拜托村民,為了鄔秀的身體考慮,請大家不要再提起當年的慘案,讓她平靜地生活下去。

他甚至不再喊她鄔秀,而叫她老鄔,希望她能徹底忘了那段血淚斑駁的過去。盡管知道那是一個消極的做法,但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就好。

但她又怎麽可能忘記。

2018年10月8日,地球公轉七圈,仍逃不開一場天龍座流星雨。

她也逃不過命運。

———————————————————————————————-

任戰看到的照片燒得只剩下一小片,看到的也只有那條紫紅色的裙擺和一雙白皙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