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故人長絕

裴琰將崔亮扶至房中躺下,江慈進來,道:“怎麽醉了?”

“小慈。”裴琰轉過身,凝望著她。

江慈覺他眼中有著不同平時的熱度,忙退後幾步,道:“王爺,時候不早,您該回去歇著了。”

“那你送送我。”

裴琰走至藤蘿架下,停住腳步,忽然轉身,江慈見他盯著自己的腹部,下意識遮了一下,瞬即知道他已看了出來,便放開手,平靜道:“王爺慢走。”

“小慈,你打算怎麽辦?”裴琰的聲音很柔和。

江慈道:“崔大哥再授我一年醫術,我便可開間藥堂,華朝也不乏女子行醫,這個挺適合我的。”

“孩子呢?”

江慈微微仰頭,望著夜空,輕聲道:“他會在天上看著,看著我將他的孩子撫養成人。”

裴琰心中微酸,卻仍艱難開口:“小慈,開藥堂很辛苦,你一個人撫養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留在王府吧。”

江慈一愣,裴琰望著她,用從未有過的柔和語氣道:“小慈,你留在這西園,就不要再走了。”

江慈聽出裴琰言下之意,未料他竟作出如此決定,一時說不出話來。裴琰只道她在猶豫,低聲道:“三郎若是看到你和孩子有了著落,他也會安心的。”

寒風拂過,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江慈肩頭。江慈低頭,二人同時怔住,這狐裘,正是去年那件銀雪珍珠裘。

良久,江慈方擡頭望著裴琰:“王爺,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聽她聲音十分輕柔溫孌,不似這段時間以來的冷清,心中一蕩,微笑道:“好,不管何事,我都答應你。”

江慈眼圈漸紅,輕聲道:“後日是除夕,我想,想到他住過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裴琰怔住,她的話語,是他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過的癡情,終自己一生,可會有一個女子這般待自己?見江慈落下淚來,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淚水,柔聲道:“好,我答應你,衛府和子爵府都封著,我後日帶你去。”

她的面頰冰涼,淚水卻滾燙,這冰熱相煎的感覺,長久存留在他的指間——

除夕這日,卻又下起了大雪,未時末,街道上便再無行人,西直大街東面,一輛錦簾馬車緩緩行至原一等忠勇子爵府門前。

崔亮和裴琰跳下馬車,二人同時伸手,將江慈扶下。見江慈穿得有些單薄,也未披狐裘,裴琰道:“怎麽不披了狐裘出來?”

江慈卻只是凝望著子爵府門口那白色的封條,嘴唇微顫,裴琰揮了揮手,童敏過去將封條扯下。一衙役持刀過來,喝道:“什麽人?!敢擅扯禦封?!”

童敏出示手中令牌,那人惶恐不安,退了回去。

崔亮低聲道:“小慈,進去吧,看過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過年,明年好好地將孩子生下來。”

江慈低泣著點頭,崔亮扶著她踏上積雪覆蓋的石階,裴琰跟在後面。江慈回頭,輕聲道:“王爺,我想和崔大哥進去,您在外面等我們吧。”

裴琰微愣一下,轉而道:“好。”又道:“你們看看就出來吧,府中還等著咱們回去吃年飯。”

江慈沉默片刻,向裴琰襝衿行禮,鄭重道:“多謝王爺!”

崔亮恐裴琰看出端倪,扶著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江慈再看了石階下的裴琰一眼,轉過頭去。

府門“吱呀”開啟,江慈踏入門檻,再次回頭。

石階下,大雪中,他擁裘而立,望著她微微而笑。風卷起雪花,撲上他的面頰,他卻一直微笑著,望著她,一直望著她―――

申時初,大雪中,三匹駿馬踏起一地雪泥,疾馳出了京城北門。

申時末,蹄聲隆隆,鸞鈴大振,威震天下的長風衛紛紛出動,由京城北門急速馳出。

守城衛士看得眼花繚亂,卻也有些驚慌,低聲交談。

“看到沒有,竟是忠孝王爺親自帶著人馬出城。”

“大過年的,這般急,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只盼著明年能安穩一些。”

風雪中,裴琰打馬急奔,寒風刮面,宛如利刃。胸前的那封信函,卻如同一團烈火在燃燒,炙烤得他滿腔憤懣無處渲瀉。

“王爺如晤:崔亮攜妹江慈拜謝王爺多年照顧,今日一別,當無再見之日。蒙王爺擡愛,亮實感激涕零。唯是持身愚鈍,不堪重用,愧對王爺青眼。

“今天下初定,當重農桑、輕徭賦,用廉吏、聽民聲,唯善是與,唯德是行。亮之手繪《天下堪輿圖》,涓水河以北,一河一山,皆為真實,異日外侮入侵,王爺當可用之;涓水河以南,則真假相摻,切不可用,謹記。各地礦藏,皆在亮胸中矣。倘日後國家有事,亮自當酌情告知王爺,以助王爺造福蒼生,安定天下。

“月落雖已立藩,免除雜役,禁獻姬童,但王爺與蕭兄之約定尚有多項未曾落實。亮伏請王爺,謹記蕭兄恩義,兌現承諾,以慰泉下英靈。亮受蕭兄所托,握王爺多年來行事之證據,倘王爺有背信棄義之舉,亮當以王爺親筆之手諭昭告天下。慎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