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初見(二)

“一共派六批人馬去找,但沒有發現此人蹤跡,也無任何線索。看樣子,怕是離開河西府了。”童修年少持重,輕聲稟來,條理清楚。

裴洵一襲便裝,眉頭微皺,邊聽邊往郡守府外走。聽罷,思忖片刻,道:“繼續找,附近有什麽釣魚的好去處,一個都別放過。”

他縱身上馬,童修忙拉住馬韁:“小王爺,都天黑了,您去哪?”

“去個地方走一走。”

“那讓安思他們跟著―――”

裴洵擺擺手:“不必。”

童修還待再說,見裴洵略帶威肅的目光掃來,便將話咽了回去。

回雁關前,芳草萋萋,樹木參天。當年的軍營,已找不到一絲痕跡,遍地都是深可及腰的野草。

下弦月如銀鉤掛在夜空,繁星相簇,夜風也帶著夏天的氣息。裴洵下馬慢慢走著,尋找著記憶中零碎的片段。

二十年前的華桓之戰,父王說起時雖然都只是淡淡帶過,但他的神情總會帶著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惆悵,甚至有隱約的傷感。

這些年來,父王也曾多次帶著自己來河西府,來到這回雁關前。他總是默默地在回雁關前走著,或在某處長久佇足,或在某處撫樹嘆息。

只有在這些時候,裴洵才覺父王目光中有著難見的柔和,或者,那不是柔和,而是―――

軍營舊址往西,山路蜿蜒,山腰處有棵大樹。父王某次曾在裏坐了大半夜,裴洵撫上樹下的大石,慢慢坐了下來。

夜風吹動著山間松濤,夾揉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簫音。裴洵猛然站起,細心傾聽,循著簫音往西而行。

簫音悠悠揚揚,宛如風暴過後的大海,曲調中透著一絲悲涼,卻又有著歷經風波之後的平靜。

前方是一處小山坡,一棵大樹下,站著一個身影,淡淡的星月光輝投在他的身上,白衫輕寒。

裴洵有些不敢提步,生怕被夜色籠罩著的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怕自己一發出聲響,他就會和簫聲一起,消失不見。

待簫聲稍歇,裴洵輕輕取出腰間竹笛。這曲調他似乎聽過,卻不是很熟悉,他只得依著旋律吹出簡潔的曲調相和,只是在數處未免有些停滯。

白衣人靜靜地聽著,每當裴洵有所停滯時,他便起簫音,引著裴洵將曲子吹下去。裴洵越吹越是流暢,宛如流水,從高山處奔騰而下,不管途中遇到巨石還是溝壑,都歡快向前,激起白浪,最終流入平湖,歸於寂靜。

白衣人慢慢轉過身來,寒星般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訝。裴洵怕他再度離去,忙端端正正地長身一揖:“昨日在下魯莽,壞了兄台釣魚的興致,這廂給兄台賠罪,兄台莫怪。”

白衣人的聲音淡漠而優雅:“你是什麽人?”

裴洵稍稍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擡頭微笑:“在下姓裴,表字世誠。”

白衣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中卻似有什麽東西一掠而過。許久,他終於慢慢地開了口:“怎麽會這首曲子?”

裴洵細細想想,道:“幼時曾聽父親吹過,有些印象。只是記不齊全了。”

白衣人的嘴角慢慢上翹,絕美的笑容在夜色中綻放。裴洵不禁斂住呼吸,他甚至有些懷疑,眼前站著的,是天上的星月,而不是塵世中人。

白衣人卻忽然將竹簫揣於腰間,攀上了面前的那棵大樹,不一會,他坐在樹上,低頭望著裴洵,笑道:“上來吧。”

裴洵暗喜,足尖在樹幹上點了兩下,便坐在白衣人身邊。

山間的夜晚是這般安靜,夜霧如波浪般輕湧。裴洵自幼在裴琰和董涓嚴格的訓育下長大,每日忙於學文練武,身邊又時刻有長風衛護擁著,何曾樣單獨出行,這樣和一個陌生人坐於樹上,靜靜地欣賞夜色。

他很想知道身邊這人姓甚名誰、從何而來,卻又不敢開口,不敢破壞這份寧靜。

白衣人卻忽然象變戲法似的,手往身後一探,取出一個酒壺來。他望著裴洵笑:“可能飲酒?”

裴洵一笑,接過酒壺,拔開壺塞,酒似銀箭,直入咽喉。他大口喝下,正待說話,濃烈的酒氣嗆得他一陣急咳,喉間、肚中似有利刃在攪。

白衣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取過酒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斜睨著有些狼狽的裴洵,笑道:“你還沒滿十八歲。”

裴洵不明他怎知自己尚差一個月才滿十八,白衣人唇邊笑意更深:“這酒名‘十八春’,必得滿了十八歲的男子漢才飲得,小子今晚可沒有口福了。”

裴洵哪信,劈手便來奪酒壺,白衣人閃躲數下,知武功不及他,便由他奪去酒壺。裴洵回卻學了乖,只慢慢小口喝著。

可白衣人又象變戲法似的,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他將包著的蒲葉打開,香氣四溢,竟是一只“叫化雞”。

裴洵撕下一塊,塞入口中,不禁贊道:“真是好手藝,比我王―――王伯父家的做得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