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的坡(第3/4頁)

師姐林淑芬一走進面館,便迎頭就是莎貝娜的招呼:“哈羅海蒂!”陳肯這才想起來,師姐林淑芬曾經告訴過他,她的英文名字叫海蒂。但陳肯從來都沒有覺得生活在中國國土上的中國人會真的需要英文名字。伊記牛肉面館一旦橫空出世,便打破了陳肯以往對世界的認識。

“哈羅海蒂!”

“哈羅莎貝娜!”

香港的兩位中國女性非常順口地這麽招呼著。是再順口不過的感覺。莎貝娜,年輕女人,黑油油頭發,細膩緊繃的黃皮膚,蒙古眼,絕對中國人,魚貫而入的顧客,卻人人都管她叫莎貝娜。

莎貝娜迎接熟客的神態與眾不同,飄逸加恍惚,有一些些親切,有一些些隨意,有一些些討好,有一些些家族親人之間不講理由的袒護。

哈羅海蒂!

哈羅莎貝娜。

隨後莎貝娜腰身一側,眼睛一挑,越過師姐林淑芬頭頂,對陳肯說:“哈羅靚仔!”

靚仔?!指的陳肯?當然!

饑餓到絕望的陳肯,來香港第一天的陳肯,已經害怕了師姐林淑芬的陳肯,被眼前這個一身牛肉香氣的年輕女人莎貝娜毫不猶豫地熱情奔放地喚為靚仔。陳肯太意外了,頓時窘住,一團烈火騰地燒紅了他的臉膛。莎貝娜趕緊把笑含進自己的眼睛深處,去招呼陳肯身後的顧客,

“哈羅劉美蘭!”

“哈羅莎貝娜!”

陳肯不由自主回頭看了看,卻又立刻後悔:看什麽看?都是一個讀碩的男生了!瞎看不相幹的人算什麽?!

莎貝娜又笑了,被陳肯發現,莎貝娜又是趕緊收藏她的笑,不看陳肯,假裝沒有發現這個靚仔的再次受窘。陳肯委屈,陳肯回頭是有原因的:所謂劉美蘭,地道的中國名字,卻恰恰是一個白種洋女人。她說“哈羅莎貝娜”,就是與師姐林淑芬的發音不一樣,一聽就聽出來了母語感。母語感是什麽感呢?陳肯說不出來。他就回頭要證實一下。極致饑餓的陳肯,就在這一刻,就在這一天,就在異鄉,不知怎麽,忽然就變成了一個非常敏感的男生。此前他對於自己所在環境這些方面是比較遲鈍和憨氣的。現在他忽然明白了:師姐林淑芬預訂的聚餐茶敘的地點,就是這裏——伊記面館。

伊記面館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是師姐林淑芬早就安排好了。

伊記面館廳堂是這麽狹窄,完全就是一條過道。臨街的門面倒還氣派,進門之後卻只能擺一溜小圓桌,七八張而已。裏頭顧客已滿,沒有多余的座位。由於師姐林淑芬事先有電話預訂,莎貝娜便一直將流動狀態最迅速的小圓桌優先提供出來。她們打過招呼之後,兩個中學生吃罷起身,莎貝娜便趕緊安排了林淑芬陳肯師姐弟坐下。後面的洋女人劉美蘭沒有位置,卻不急躁,也不放棄,貼身站在收銀台旁邊,雙手捂住背包上,紅指甲,大戒指,手背經絡如風幹的絲瓜瓜瓤,卻有力。

噢,這就叫做聚餐茶敘。在香港,在香港人這裏,中國文字像外語;外語又像中國話。

莎貝娜在師姐林淑芬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什麽,師姐連忙點頭應允。莎貝娜又朝陳肯輕巧地笑笑,便拖來一把椅子,往他們這個桌子加塞,一邊用英語表示歉意:“克油斯蜜!克油斯蜜!克油斯密!”莎貝娜成功地讓美蘭緊緊收斂了她那龐大身軀的四肢,自我束縛地坐下了,模樣無比乖,生怕碰撞了同桌林淑芬和陳肯。最後主要是看陳肯的身體是否能夠坐進去。陳肯看上去清瘦,實際上還是魁梧,男生骨骼大,比較占空間。莎貝娜用手勢輔佐陳肯安穩坐下。陳肯一坐好,莎貝娜的指尖便在陳肯肩頭輕輕一彈,說:“哇啦。”

陳肯不懂“哇啦”是什麽?再次受窘。莎貝娜卻兀自帶著她含笑的眼睛飄然而去,去忙著端面。

師姐林淑芬連忙為陳肯翻譯:“法語,法語。哇啦,意思是妥了。莎貝娜以前一直在巴黎做面館來的。”

說話間,莎貝娜便已端來了三碗牛腩面。每在顧客面前安妥地放下一碗面條,莎貝娜都會心滿意足地說一聲“哇啦——”節拍也掌握得跟音樂一樣,好聽。隨著莎貝娜的一聲“哇啦”,牛腩面的異香陣陣沖進陳肯的肺腑。湯是牛骨頭熬的濃湯,肉是一疊厚實酥軟的大片牛腩,蔥花的辛香可以刺激出眼睛裏頭的淚花花。當陳肯開始吃這碗牛腩面,這一天所有的絕望委屈壓抑不爽都化為烏有。非常淡漠和遙遠的記憶飄然而至:陳肯小的時候,爺爺多次、多次、多次給陳肯描繪過爺爺年輕吃過的牛肉面,在漢口,是的,在漢口,在那遙遠的從前,漢口也有非常好吃的牛肉面。一碗牛腩面,就是這碗牛腩面,在香港,深深攪動了陳肯多少年的記憶與生活,深深的,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