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

1

這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

2

這還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十五分鐘過去了。

3

蜜姐瞥了一眼收銀台上的鐘,瘦溜的手指伸過去,摸來香煙與打火機,取出一支煙,叼在唇間,噗地點燃,湊近火苗,用力拔一口,讓煙霧五臟六腑繞場一周,才臉一側,嘴一歪,往旁邊一籲,一口氣吹得長長的不管不顧,旁若無人。

蜜姐眼睛是覷的,倆手指是黃的,臉是暗的,唇是紫的,口紅基本算是白塗了,只是她喜歡塗,覺得自己是女人。就這,一口香煙吞吐的吸相,蜜姐當兵的底子就出來了。要論長相模樣,蜜姐也算文靜秀氣,但再文靜秀氣的女子,軍隊一呆八年,這輩子就任何時候往民間一坐,總是與百姓不同,總有女生男相氣派。蜜姐說話嘹亮豪爽,笑呵呵地理直氣壯;待一急起來便又立刻有一股兵氣伐人。蜜姐後來又在漢正街窗簾大世界十年,做窗簾布藝生意,批零兼營。漢正街是最早復蘇的小商品市場,絕望而敏感的勞改釋放犯等社會閑雜人等在這裏嗅到改革開放氣息甩開膀子大幹,因此這裏最是五花八門魚龍混雜,針尖大小的生意也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這就又把蜜姐塑造了一番。這回塑造的方向是革命樣板戲裏頭的阿慶嫂,一個茶館老板娘。現在的蜜姐,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活活成了人精;臉面上自然就是一副見慣塵世的神情,大有與這個世界兩不找的撇脫與不屑。這樣的女人做小生意好像也很大,不求人的。路人來來往往,有心的,不免要猜度和擔憂這巴掌大一擦鞋店,在漢口繁華鬧市,怎的過日子?蜜姐自是每一天都過下來了,分分秒秒都從她心尖尖上過,不是人能曉得的,也沒可說。

4

蜜姐又瞟了一眼收銀台上的鐘:二十分鐘過去了!

逢春還撅著屁股,陀螺一樣勤奮地旋轉,擦著那雙已經被她擦出了面目的皮鞋。

“他媽的!”這三個字,無聲卻狠狠地掀動了一下蜜姐的嘴唇。許多時刻,人總得有一句解恨的口語,不代表什麽,就代表解恨。也不知道心恨誰,就只是恨。武漢人慣說“個巴媽!”蜜姐十六歲就當兵去了,在部隊就慣說了“他媽的!”

就逢春擦出來的皮鞋來說,的確,是一雙頂尖好皮鞋,蜜姐看得出來這貨色不是意大利的就是英國的,可那又怎麽樣?他媽的,這單生意也還是做得時間太長了!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蜜姐的警句格言之一。警句格言與粗口國罵,都是部隊生活培養出來的。蜜姐自己很喜歡。時間就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真的沒錯,比如愛情。又比如擦鞋。擦鞋比愛情更容易說明問題:五年以前擦皮鞋,都要替顧客解鞋帶的,角角落落和縫縫隙隙,都是要一一擦到的,手腳再麻利也得七八分鐘上十分鐘。隨著物價飛漲,從前進一路拿的最普通鞋油,就這兩三年時間,從三角錢漲到了三塊錢。沒道理的是,市面萬物都漲價,擦鞋店卻不能漲。六渡橋那邊的瀚皇店想漲到五元,就有顧客憤憤地說:“你不是那個沈陽一圓擦鞋服務公司的連鎖店嗎?在武漢本來就兩元了,還漲?!”連不擦皮鞋的路人,看見瀚皇店門口的告示,也抱不平,說:“嗬!如今連擦皮鞋都漲價啊!”好像擦皮鞋就該盡義務似的。他媽的,這就是民意。民意許多事情上就是蠻橫。那麽就憑你蠻橫吧,蜜姐懂得順應。蜜姐不漲價了,她堅持兩元不動搖。她傻呀?她不傻。天底下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明不漲暗漲可以吧?擦皮鞋不漲擦其他鞋漲可以吧?頓時,皮靴涼鞋類不叫擦皮鞋了,叫“美容”;休閑鞋旅遊鞋類也不叫擦,叫“養護”。只兩三條細細皮草勾連的涼鞋,蜜姐一見就可以拍案驚奇:“哇好精彩的鞋,滿大街就你一人穿好個性化哦!”就這一句,肯定搞定。一番“美容”之後,你說五元她也付,你說八元她也付。若不付,那她自己都要面孔漲紅下不來台的。時尚概念是一個店大欺客的東西,大凡喜歡在繁華鬧市逛街的人,最怕別人看自己老土,不怕多付三五塊錢。現在做生意發展到根本是玩概念了。概念就是金錢。除了玩概念,再就是玩時間。以前擦三雙的時間現在堅決變成擦六雙。並且一旦顧客周轉更快,進出店子的人更多,人氣就會愈高。人都是人來瘋,把人搞瘋就賺錢,這一點絕對!蜜姐唯一的問題在於:她是老板,她不親手擦鞋的,時間不掌握在她手裏,要靠全體工人的靈活機動。

“喂!必須時時刻刻掌握時間啊!”每天開門之前,蜜姐都要兇一句,再一笑倆酒窩,“拜托了!”又會打又會摸,蜜姐深諳其道。幾個擦鞋女,被她盤得熟熟的,要怎麽捏怎麽捏。蜜姐什麽人?是在漢正街做成了百萬富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