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第2/24頁)

5

逢春也來了三個多月了,她應該懂。她當然懂。逢春如果是個不懂事的,蜜姐最多容忍她三天。三天的容忍夠長的了,這也就是給街坊鄰居的面子。蜜姐信奉兔子不吃窩邊草,部隊管“兔子不吃窩邊草”叫做“軍民共建”,這是非常重要的人際關系,就算蝕本也得賺笑臉。不過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底線:我蝕本讓你玩玩,三天夠厚道了。真的來見工的,試用只一天。一天都是蜜姐厚道。就憑蜜姐的眼睛,一顧客進店,一皮鞋伸過來,一工人上去擦皮鞋,就幾個動作,是不是一個擦鞋的料,蜜姐心裏已有八九分。蜜姐沒有要她當即走人,還是留一天,送正餐兩頓,菊花茶隨便喝,這不是厚道是什麽?來做擦鞋女的多是農民工家眷,蜜姐全當扶貧。

逢春可不是什麽農民工家眷。她是水塔街聯保裏超級帥哥周源的妻子,婚前是漢口最豪華新世界國貿寫字樓的白領麗人。那天逢春跑來說要打工,蜜姐說:“你嚇我?你和我開國際玩笑!”

哪裏知道逢春蠻認真的。她老實地答:“我不是開玩笑。”

蜜姐毫不客氣一針見血說:“和你老公賭氣還不是開玩笑?”

逢春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我賭氣?”

蜜姐只是不屑地把眉梢一挑,就算回答了。

逢春吭哧了一會兒,又老實地說:“好吧,我承認我是想做給周源看的。但是蜜姐,請你放心,你開店做生意,生意就是頭等大事。只要你讓我試試,我保證和其他人一樣吃苦耐勞,盡全力做好!”

蜜姐把逢春這話一聽,眉梢平了下來,瞅著逢春說:“咦——在這街上也算看著你長大,原以為是一沒口沒嘴悶葫蘆女孩,想不到說話還蠻靠譜的。難怪那麽多女孩追源源,源源卻跑去追你。”

逢春只把臉一低,也沒有個花言巧語。再看逢春穿著打扮,素面素顏,清水掛面的頭發,只隱約幾縷麥色挑染,幹凈又洋氣,一牛仔褲,一黑毛衣,一學生球鞋,好像還是一個在校女大學生,三十三歲的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蜜姐從來都沒有細看過逢春,這一定睛,覺得還是蠻順眼的,心下也就允了。

既然允了,蜜姐是明人不說暗話,劈面就說:“逢春啊,那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了啊!這一,擦鞋女可比你想象的要低賤和苦累得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這二,咱是開店鋪做生意,不是盡義務,你眼水要放亮,快手快腳,石頭縫裏也給我擠點水出來,還不許出去街坊鄰裏多嘴多舌。就這兩條,能接受呢,你就先試三天。受不了,現在就請回。”

逢春即刻就答:“我接受!”

三天過去了。又一星期過去了。蜜姐更看出逢春這小女子不是一般的乖,是真乖。憑她身份,硬是就在家門口,熟人熟眼地看著給別人擦皮鞋。雖說賭一時之氣,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逢春倒說話算話,真敢放下面子,硬撐著做了下來。說逢春真乖,是她不似現在一般女子,嘴頭子上抹點蜜,眼頭子放點電。逢春眼睛不放電,目光平平的,像太陽溫和的大晴日,卻這晴日裏有眼水明亮,四周動靜都映在她心裏。那些档次高一些的鞋,幾個擦鞋女做三五年了還是畏懼,到底是農村女人,進城十年八載也對皮鞋沒個把握。逢春就會主動迎上去把活接下來。一般皮鞋,逢春打理得飛快,就兩三分鐘:撣灰,上油,拋光,給錢,走人。她懂得現在快節奏是兩廂願意。顧客進店只顧一坐,腳只顧一蹺,拿出手機只顧發短,擦鞋女只顧擦鞋就是,眨眼之間就“扮靚了人的第二張臉”。有的擦鞋女還對顧客說“拜拜”,逢春看人,許多人她連“拜拜”都免了。這使蜜姐更加贊賞,本來嘛,擦皮鞋是多大一點生意,無須自作多情。利利索索做自己的活,眼皮都不撩起,逢春擦鞋,還擦得出來一份自己的冷艷。看來三百六十行,確實行行出狀元。世上真沒有下賤的事,只有下賤的人。

只因逢春是這般真乖,又幾分憨氣,死活不拿嘴巴說人,蜜姐自然就逐漸生出了心疼來。當初其實蜜姐與逢春兩人心裏都有數,都以為逢春也就是做個十天半月,最多個把月吧,做個樣子給她老公周源瞧瞧。周源就是再不情願求和,也要死乞白賴接走逢春。只因周源的老人都住在聯保裏,老人們都恨不得自己後代是人上人的,況且逢春本來就是大學畢業做白領出身的,跑去做人下人,盡管是賭氣,他們也臉面受不了的。可是,居然!周源一直都不露面。逢春呢,居然就一直硬扛著,堅持了三個多月還在堅持,搞得自己真像是一個擦鞋女了。逢春竟也不怨天尤人,也不罵周源。似逢春這般一賭氣就往死裏吃苦的年輕女子,蜜姐還真沒有見過。我信了這兩個人的邪——蜜姐暗想;又暗暗地罵周源:他媽的這個臭小子!明擺著老婆都做到這種地步了還不趕緊來接走她!賭氣幾天就也罷了,還裝不知道,把這種窩心苦自己老婆吃,算什麽男人?蜜姐實在不能不罵周源了,早在逢春來的第一個星期,蜜姐就給周源發了短信,周源竟然一直沒有回音。如果宋江濤活著,這種離譜的事情,看他敢?宋江濤不在世了,蜜姐也總還是聯保裏的老大一輩,還是有自己派頭的,周源現在也太沒大沒小了,去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