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16—2018年,流動性由松到緊,政策由鼓勵到抑制,組合拳頻出,北京市均價突破63000元每平米

和絕大多數創業企業一樣,藺達的雲達公司發展得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順利;和絕大多數創業企業不一樣,至少藺達的公司曾經登上過巔峰,看到過風景。

無論關起門來有多少不堪和眼淚,兩年裏,他畢竟披荊斬棘地迅速拿下了三輪融資,注冊企業用戶過萬家,業務遍布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公司規模從十幾個人迅速發展到200人,一度成為中國企業級服務的獨角獸公司,頗受資本和媒體的青睞。藺達本人也曾經一夜成名:九零後,身家上億,為自己代言,前途無量;每天接受媒體采訪,出席各種活動論壇,三不五時去電視台錄節目,像娛樂明星一樣被廣大女粉絲瘋狂追求,忙得不亦樂乎。然而這些外在的光環,幾乎是和所有內部的失敗、茫然、艱辛相伴相生,沒有任何一刻是純粹的幸福快樂,他和他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著,通向高不見頂的巔峰,抑或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雲達像是一駕越跑越快的馬車,車輪木軌裏的鋼釘都快要被震出來,可它根本停不下來。

謝曉丹在公司的職位早已被悄然調整,她的確勝任不了CMO的角色,此外,公司的戰略方向也由一開始的服務外企,調整為服務廣大中小企業。因此,她的資源和經驗可發揮的價值就更加有限了。藺達從一家對標的競品公司挖來了新任CMO,股份和錢都給得很到位,二十七歲的小姑娘淩厲十足,殺氣逼人。謝曉丹的名片換成了市場總監,匯報給比自己小六歲的CMO。

期權的事兒,一來公司就每天忙得腳打後腦勺,誰也沒想起來簽合同,職位調整後,謝曉丹自覺能力不足,業績不好,更不好意思提這事兒了。藺達倒是有次主動和她說起來:期權我會給你留著的,你放心我說到做到,但2%肯定要往下降,要留給市場上更優秀的人才,只有人才來了,公司才能壯大,只有公司壯大了,期權才有意義,你要理解我。

謝曉丹心裏還來不及遲疑難過,就被新的號角聲震昏了過去,公司像打了雞血一樣,到處都燃燒著一種非理性亢奮。隨著了解的日漸深入,謝曉丹對藺達的認知也在發生變化,他對於戰略發展、商業機會的認識非常成熟又敏感,可他好像不太會和人相處,總是能在很短時間內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但不出三五個月就會搞得一團糟,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用陳青的話說就是:藺達很聰明,但他畢竟太年輕,社會經驗太少,缺少對人性的基本了解和把控。謝曉丹有時候怨恨藺達,有時候又心疼他的不容易。看得出來,藺達對於這個創業道路上亦姐亦友的小夥伴倒真是很信任,盡管他依舊一刻不閑地發揮魅力、征服異性,也說不清是為自己,還是為工作。

上一次在辦公室重逢後,趙臨冬幾次三番地約謝曉丹共進晚餐。本來她可以欣然接受,但因為藺達的那番話,她反倒別扭地推辭起來。直到有一天,有個合夥人不聲不響辭了職,帶走了美女CMO,還帶走了一隊人馬,二百多人的工作群,一個周末就少了三分之一。藺達把自己關在會議室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黑眼圈比姑娘們的眼影還重。之前幾輪的投資人陸續叫他去問話,員工的報銷單堆了一桌,也找不到他簽字,公司上下開始人心惶惶,前幾天還熱血沸騰、喊著“雲達必勝”的小夥伴們,原來也都是在拼演技。謝曉丹看著微信裏趙臨冬發來的問候短信,咬了咬牙,終於決定去赴這個對公司或許很重要、自己卻不摸深淺的約會。

趙臨冬約謝曉丹在國貿商城的古早味餐廳見面,他們的新基金就坐落在國貿三期寫字樓。走進國貿大廈的落地玻璃門,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謝曉丹深吸一口氣,猶如魚兒重回海洋,這裏優雅的氣息和節奏,與世隔絕般精致美好,仿佛這個世界上從不曾有悲苦粗陋,仿佛生活在這裏的人,都是生來如此,沒有來路。

遠遠地,便看到一身灰色西裝的趙臨冬坐在古早味餐廳門前的小花園裏,陽光透過天井灑在一人多高的杉木上,他正跟台灣老板娘聊天,不知說起什麽,開懷大笑,儼然已是熟客。看到謝曉丹走過來,他起身迎接,自信的模樣,倒顯得比十年前更年輕精幹了。

落座後,謝曉丹有幾分拘束,想來是心有所求,便不能那麽坦蕩,趙臨冬見她客氣,便熟練地點了幾道菜:一碗麻油雞面線,一份豌豆苗,一份豬腰面線,一個三杯雞。點菜的方式簡樸自然,毫不虛張聲勢,正巧還都是曉丹愛吃的,她便也慢慢放松下來。

“不夠再加,”合上棕紅色皮質的菜單,趙臨冬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像是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於,他喝了口茶開啟了話題,“有沒有覺得這一幕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