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14—2016年,重啟救市模式,兩年內六次降息,降至歷史低位,北京市均價34000元每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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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蓉的婚禮謝曉丹找了個理由沒去參加,別說上次吃飯和李萬兵的那場口角,已令大家的關系微妙緊張;單就給“土豪”炫富當觀眾這件事,她本來也毫無興趣。聽到場的同學事後描述:婚禮場面簡單粗暴,郊區密雲一個假五星酒店,浩浩蕩蕩擺滿五十桌,大白瓷盤子裏紮紮實實鹹死人不償命的紅燒肘子、肉丸子,和田蓉身上掛滿了的金鐲子金釧子金箍子交相輝映。有一個特色環節是打著男女雙方互表衷心的名義,展示兩方的聘禮和嫁妝:主持人在台上拿著紅禮單,還夾著厚厚一摞紅本子,說到哪個就翻開哪個面向觀眾晃一圈,簡直就是祖國大好江山,從一線城市到四線城市各種房產證的集中展示。李萬兵家的親戚喝得已經渾身冒汗,T恤都卷起來堆在腋下,露出一個個黑鍋蓋似的肚子,主持人每翻開一本房產證,他們便叼著煙一哄而上到台前圍觀,女眷們帶著金鎦子、玉鐲子,在台下拍著壯碩的腿大笑。現場賓客更是笑罵不絕,酸爽不已。

田蓉的父母因為是客場,顯得低調很多。老頭兒穿著豆沙色的長袖襯衫,襯著臉上的溝壑越發深邃,無論宴會廳裏如何熱浪翻滾,風紀扣和袖口始終一絲不苟,任憑汗水打濕了後背;田蓉的母親來給同學們敬酒時,一句話不說只是笑,眼神裏漾滿了幸福和滿足,對比一旁高喉嚨大嗓門的親家公婆,這兩口子就像隱形了一般。田蓉的父母此刻應當佩服女兒當年的魄力和遠見,若不是幾年前咬牙置下了那三套房,一腳從無產階級陣營跨入有產階級,如今這闊綽的婚禮,殷實的家境,紅彤彤的北京戶口,實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任何一場婚姻都是勢均力敵的交換,你的實力體現在臉上,荷包裏,還是父母身上,總得占得住幾頭兒。女兒終於不用漂在這人潮洶湧的大都市了,她為自己找到了一片土地,踏踏實實地紮下了根。

謝曉丹心想,田蓉這次是嫁對了人,三觀高度統一,雙方家庭還都滿意,這在當今社會也不是件易事,確實值得祝福。然而,已婚的人和未婚的人,就像是河的兩岸,說起來只差了一張紙,立場和圈子卻瞬間不同了。田蓉和謝曉丹之間橫亙著的藩籬,除了有產和無產,如今又多了已婚和未婚,不經意間,便越發疏遠了。

婚後的田蓉徹底不工作了,一心一意在家待著要孩子。可惜事不遂人願,不知是田蓉的體質問題,還是北京的生活環境太惡劣,整整兩年絲毫沒有動靜。一家人抓耳撓腮地到處求醫問藥,各路大仙道士都請到家中了。2013年10月,吃了大半年中藥的田蓉終於懷孕了,全家像伺候貴妃娘娘一樣伺候她,司機保姆,魚翅燕窩。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度過頭三個月孕早期,北京最冷的日子來臨,霧霾鎖城六七十天,整整一冬沒有一片雪。田蓉躲在五六個凈化器同時工作的臥室裏,連大門都不敢靠近,更別說外出溜達。誰承想家裏的保姆出去買菜被傳染了流感,回來後又傳給了田蓉。田蓉體質差,懷孕還不敢用藥,很快轉成了肺炎,咳得肺都快吐出來了,除了輸液什麽抗生素都不敢上,饒是如此,孩子到底還是沒有保住。

已經連續發燒一個星期的田蓉,躺在單人病房裏聽著醫生的宣判,整整兩年半,花了多少心血精力和金錢才求得的、牽動著全家老少全部心思的這個僅僅四個月大的胎兒——“胎停育”了。田蓉發了足足十分鐘的呆,突然拍著醫院的被子歇斯底裏地號啕大哭起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釋放過,也從來沒有這樣悲慟過,這個結果,和她對自己的人生預設差距太大。從小到大,她其實是個平庸的人,平庸到自己的人生選擇裏,承受不了任何的“與眾不同”。她從沒有瀟灑地買過一件衣服一樣首飾,更別說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或是一場不計較結局的愛情。她活得謹小慎微,步步為營,而所有受的委屈吃的苦,終極目標不過一個,和千千萬萬最傳統的中國人一樣:安全平凡地活在這個紅塵亂世裏,找個男人嫁人生子,再把所有的期待、精力、財富都以愛的名義,傳遞給自己的下一代。一切為了孩子,在還不知道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然而,醫生手裏的那張薄薄的診斷書,一瞬間,就荒廢了她人生幸福的前提條件和最終目標。

田蓉對著伏在床頭低聲安慰自己的母親哭喊:“沒有孩子,光有房子有什麽用!早知道一套房子都不要,我就只想生個孩子,咋就那麽難!”她聲嘶力竭的聲音傳到擁擠的走廊上,過路的小護士忍不住翻白眼嘟囔:“這滿醫院到處都是要不上孩子,保不住孩子,而且還沒房子的人,你就知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