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精神攻擊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無論卞玉京還是方子翎,在最初看到《流賊論續》的那兩三天裏,其實都只是處在看熱鬧的狀態。

尤其方子翎因為之前勸沈樹人別狂妄、打賭輸了,發現人家並不是狂,而是真有這個實力。

然後就好幾天滿腦子嗡嗡的,看書時都只是被動全盤接受,連獨立思考能力都暫時下降了。

不過,自從上門服軟、解開心結後,方子翎很快冷靜下來。回家後再仔細拜讀大作,居然也就看出了一些原本沒有揣摩到的深意。

沈樹人倒是沒空理會這些女流之輩、會有什麽見解。所以那天之後,很快又把精力投注到部隊的休整備戰工作上去了。

他壓根兒沒覺得對方能在戰略上幫到他,最多就是清談之友,助得甚事。

結果沒想到,三天之後,方子翎很是冷靜地又上門討教了一次。

上次混熟了門路,這回就沒再需要哥哥帶路,她直接穿一身書生袍服、坐馬車就來到巡撫衙門求見。

沈樹人日理萬機,不是那麽好見的,府上侍女就把方子翎引到別院、上了茶點候著。一直到午膳休息的時候,沈樹人才抽出空來。

“方姑娘這是又有什麽要請教的?”沈樹人也不見外,壓根兒不說“見教”,只說對方要請教他。

方子翎聽到這兩個字,沒來由又有些不快,但自己上次表現被碾壓了,暫時也只好認了,就順著往下說:

“確實要‘請教’呢。回去細讀了幾天《流賊論續》,頗有一兩處不解,覺得不似沈兄原本的風格呢。”

沈樹人在茶幾對面坐下,“啪”地折扇一展:“說來。”

方子翎一咬牙:“遍觀《流賊論續》,沈兄對眼下李自成的判斷,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軍勢雖盛,卻即將由此轉衰。因此相持圍困越久,只要不讓李自成再如往昔流竄數省、吸取數省民脂民膏為其所用,便越不用擔心’,這總結沒錯吧?”

沈樹人隨性地點點頭:“沒錯,這不是三天前就說過了麽——你回去後就看出點這?”

然而方子翎只是先統一一下基礎共識,很快就繼續往下說:“還有,看得出沈兄對歷史的看法,一貫有強調‘歷史不會簡單重演’,

因為‘後人總是會吸取教訓,尤其是會避免最近看到的一次前人覆轍,所以寧可踩中‘上上次’甚至‘上上上次’的覆轍,也不會簡單踩中‘上次’的覆轍’,是這樣吧?”

沈樹人繼續傲然點頭:“確是如此,這也算我的一家之言,見前人之所未見了。自古王朝興替,沒有哪個長久的王朝,滅亡方式會跟前一個長久王朝一樣的。

就好比一條路上有無數陷阱,剛好前一個人掉進某個陷阱裏死了,跟在後面的哪怕明知最終也必掉進陷阱而死,卻至少會換一個陷阱,不會掉進同一個的。”

這點道理對於喜歡分析數據的現代人而言,也不是什麽難總結的規律。

但古人很少這麽想問題,儒家史學家喜歡談“道”層面的東西,不喜歡盤點總結數據,也就給了沈樹人又一個鉆空子刷名聲刷“學術成就”的點。

當然,他的目的並不是在乎這點破“學術名聲”,他要的是打擊敵人士氣,有些東西只是隨手捎帶著寫的。

方子翎確認了這些思想後,終於圖窮匕見,點出一個關鍵:“所以,沈兄一直說‘歷史不會簡單重演,坑不會連續被踩’,再結合您書中明的暗的暗示,小妹總結出您其實想表達一個意思:

您想告訴楊閣老,告訴陛下,李自成剛剛吞並舊部之後,自以為能挾會師之威,拿下去年冬天沒拿下的開封,甚至別的什麽目標。

但實際上,開封守軍也好,其他周邊守軍也好,甚至是剛上任的陜西三邊總督孫傳庭,都是會吸取傅宗龍、汪喬年、福王喪師失地的教訓的。他們或會謹慎用兵、或會不惜代價死守,所以李自成短期內依然不可能取勝?

楊閣老在此後數月,就該坐視李自成尋找新的目標進攻而不救、等李自成頓兵堅城之下、師老兵疲、麾下將士們也重新意識到‘三軍會師之後,戰力也並未增強’,從而士氣重新低落時,朝廷大軍再出擊進剿?”

沈樹人一愣,居然第一次在面對方子翎時,有點重視起來了。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寫《流賊論續》時,這種思想傾向和暗示,肯定是不少的,但他也沒敢說太明白,反而是有些地方含糊其辭。

加上這個著作是顧炎武幫他潤色的,經過顧炎武在具體文辭方面的二創後,有些拿不準的東西就顯得更模糊了。

沒想到,還是被方子翎揣摩出來了、還加以總結。

而沈樹人之所以下意識會這麽寫,當然是因為仗著他對歷史的先知,不知不覺就這麽寫了——沈樹人是知道李自成拿下洛陽很容易,殺陜西二督也很輕松,但打開封卻打了整整三次、一年半都沒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