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天道本源

為什麽李自成和張獻忠,就一定比羅汝才和馬守應更有威脅?

最初聽到這個問題時,沈樹人的第一反應,其實是不太想回答的。

前世作為一個資深的政治哲學和外交理論學者,沈樹人很清楚,歷史是由宏觀的必然和微觀的偶然構成的。

這有點像量子力學:在微觀層面,每一顆光子在通過雙縫後究竟會落在哪裏,確實是真隨機的,你壓根兒預測不了。

但不管每一顆光子、量子多麽隨機,最後組成的宏觀世界,肯定是符合宏觀的物理定律預期的。億萬萬顆光子通過雙縫後,宏觀上肯定是形成幹涉條紋。

歷史發展到了某一個階段,比如明末,肯定要產生一個政權上的劇烈叠代,土地兼並種種社會矛盾肯定要來一次翻天覆地的宣泄。

風口和機會擺在那兒,誰都知道,但最後具體是哪個個人跑出來,還是有非常大的隨機性的。

馬哲說的歷史必然性與曲折性,很大程度上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唯物史觀才要求不許搞個人崇拜。

歷史是人民這個整體創造出來的,英雄不過是順著時勢,進入了迎合風口的領域和團隊。但最後誰活下來坐到那個位置上,誰恰好隨機到那條最亮的幹涉條紋上,起碼還有九成的運氣。

如今,沈樹人親自入局,攪了那麽多蝴蝶效應,就算崇禎最後依然非死不可,就一定會死在李自成或張獻忠手上麽?

歷史上,李自成是在和羅汝才、馬守應三家會師之後,突然下毒手偷襲殺了羅、馬,兼並了他們的人馬,如今有沒有可能被羅、馬反殺呢?

沈樹人吃著面前的宵夜,想這個問題想了很久,最後才給出了一個公允的回答。

“下官有點一家之言,方撫台姑妄聽之。”沈樹人整理好思路,娓娓道來,

“我以為,單論殺人掠地,確實操獻闖馬四賊,均在伯仲之間。如果是戰陣廝殺、刀槍無眼,誰都有可能死在官軍手上,活下來的,自然會借機兼並戰友的舊部。

但是,如果不看戰陣的廝殺,看籠絡人心、操弄正統、斡旋誘叛,則張獻忠、李自成自有羅汝才、馬守應所不具備的優勢。因此,軍事上四人平手,拉攏人方面,張、李勝出。”

沈樹人語氣非常有自信,而且淡定,有一股沛然之氣。

方孔炤聽了他的話,也莫名升起一股信任。

那種感覺,不是真心堅信自己所說的是真理的人,是不會那麽有底氣的。

“賢侄對自己的高論,非常有底氣啊,何以敢如此鐵口直斷?既然要說拉攏人的本事,那羅汝才僄狡鋒協好亂樂禍,待人虛與委蛇擅能隱忍,不亞於曹操,豈不比張、李更甚?天下士大夫皆如此以為,賢侄何以特立獨行?”

方孔炤這番認知,還真不是胡說的。

在明末當時的士大夫主流認知中,都覺得流賊裏面,要說能籠絡文武、凝聚有才者的人心,數羅汝才第一。

羅汝才好幾次操作,都能跟曹操那種“把手下人跟袁紹私通的書信看都不看一把火燒了”差不多精妙,他曹操的外號,也不是白叫的。

李自成張獻忠之類的粗胚,根本沒有這種程度的籠絡人心謀略。

然而,沈樹人立刻就指出了這種看法的片面之處:“恕下官直言,這種看法,不過是文人之見。文人推測兵法謀略,都喜歡以文人的視角來看。

他們眼中值得籠絡的人心,也都只是有文武之才的人的心。至於無能黔首的心,滿朝文官根本就沒當回事——

而李自成、張獻忠,恰恰在籠絡黔首方面,比羅汝才厲害得多。羅汝才的那點小聰明,又沒有歷史上曹、莽的血統身份加持。一正一反,此消彼長,才有我剛才的推論。”

“哦?願聞其詳!”方孔炤這才徹底表情凝重起來。

沈樹人把事情分情況討論、分到那麽細,逐條逐次剖析,怎麽看都是非常有把握。若非洞若觀火之輩,絕不敢這麽說話。

沈樹人深入侃侃而談:“自古以來,流賊不能成事,是因為不能打麽?當然不是!流賊在軍事上只要經過磨礪,戰技戰術比歷朝歷代的官軍都絕無不如,士氣還猶有勝之,畢竟王朝末年,官軍往往士氣低落。

可自秦以來,千又八百年,從無流賊能長遠穩固建立朝代,究竟為何?就是因為流賊不知運籌正統。自陳勝吳廣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喊的時候固然痛快,可也留下了一個弊端:

王侯無種,他也一樣無種。所以陳勝起兵得楚地後,放出部將武臣攻趙地,武臣得趙而自立趙王,武臣又派出部將韓廣攻燕地,韓廣得燕地而自封燕王。

陳勝又派周巿略魏地,周巿雖未自稱魏王,卻也未必是他不想,只是他看了武臣、韓廣的教訓後,終於明白‘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是一柄雙刃劍,讓你反人更容易的同時,也讓你的手下反你更容易。他這才改弦更張,回去擁立魏王後裔魏咎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