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戶部侍郎有所不如(第2/2頁)

張國維今天還是第一次正式聽說厘金的建議,對細節也不是很了解。當下就謙虛地讓沈樹人詳細解釋一下。

沈樹人當然也不會藏私,趁機全面分析了一波,內容無需再贅述。

張國維老成持重,大致聽完後,不住地以手捋髯,思索許久,忽然問了個看似不著邊際、大而化之的問題:

“賢侄,你以為,我大明以田賦立國,不重商稅,這個基調可曾有錯?”

這個問題很敏感,如果早幾代人是不敢問的。不過如今都崇禎朝了,還是崇禎十四年。明朝士大夫對祖宗之法的僵硬呆板壞處,也反思得差不多了。

此刻旁邊只有幾個女人,也不會搬弄是非,評論一下也無妨,就算被錦衣衛聽到其實也沒事。

沈樹人想了想,很有擔當地說:

“小侄雖然才疏學淺,卻也略讀史書。愚以為,一部十九史,每朝每代,在吸取前朝滅亡的教訓時,都會矯枉過正,寧枉勿縱,往往出於恐懼而不加詳細分析。

我大明重農抑商,反對商稅繁冗,自有太祖皇帝吸取蒙元重商而亡的教訓。但殊不知蒙元盤剝之重,主要是因為他們隳突中原名城、拆除城墻,變良田為草場,重商毀農,才至於此。

如果商農並重,且以商稅維持朝廷相當開支,如前宋之世,百姓生計自能儼然。有宋三百二十年,可曾有流賊能成如今燎原之勢?宋之亡,終究亡於外敵,而對百姓始終能控制,最後崖山能有十余萬人赴義,不亦可嘆。

我大明本該吸取宋人武德不昌之教訓,模仿宋人治民理財之善政。卻因為蒙元也重商、太祖又不讀書,最後矯枉過正,唉。”

張國維也是跟籌款工作和戶部打了多年交道,沈樹人這番剖析有多少含金量,他還是聽得出來的。

不過作為接受儒家傳統教育的文人,他對沈樹人話中偶爾表現出來的桑弘羊王安石傾向,還是略微有些警覺——

這已經不只是“張居正傾向”了,如果僅僅是支持張居正,在如今這世道也還好說。可張居正的一條鞭法,也沒桑弘羊王安石那麽重商。

張國維反復撚著胡子,目光忽然變得有些冷厲,拿出反對重商主義者最持重的態度,認真問道:

“看來,賢侄覺得,前宋之法,如果不遇到外敵,是可以實現讓百姓長治久安、不會改朝換代的了?可是商人重利,一味放縱,只會導致利滾利,富者愈富,貧者無立錐之地。

那些亡於土地兼並的歷朝歷代教訓,還不夠深刻麽?以宋之能,縱然理財過於本朝,也未必能得長久。”

沈樹人笑了:“我沒說宋一定能做到‘沒有外敵就不會滅亡’,但是至少能比重農抑商的王朝反而緩解土地兼並的速度。

土地兼並,只是貧富分化的結果,不是重商的結果。天下錢財都是逐利的,有余錢就想錢生錢,自古皆然。如果抑了商,錢生錢的欲望只會全部堆積到土地上,所有錢都用來炒作田畝,窮人遇到災害就更容易失地了。

如果不抑商,如果允許錢往那些比囤積農田賺頭更大的地方投,敢於冒險的人自然會被沖昏頭腦,一擁而上。

田產之利雖低,但持有田產者,只要能有功名、投獻免稅,那拿田就是無本生意,只進不出,永遠不會虧本。利潤再低,也架不住數百年的‘復利’,最後貧富差距只會更大。

而天下別的生意,縱然利益再高,風險卻比買田高得多,有賺也有賠,經商還不能靠功名投獻免稅,賺的時候交了高稅,賠的時候朝廷也不會退稅,長此以往,反而貧富分化沒那麽快。

不知世伯有沒有看過宋人的筆記,前宋時開封房價動輒數千貫數萬貫,都不用是什麽豪宅,只是簡單的一兩進小院,這價錢比如今京城的房舍貴了何止十倍?

但是,前宋開封那些奢靡之物、商鋪房舍再貴,卻坑不到普通貧民,貧民只要不想去開封,願意在老家安貧樂道,還是活得下去的。

重商,收高商稅最大的好處,便是把天下的冒險家聚攏到一起,誘之以巨利,讓他們自相圖害,能者上、庸者返貧,免得他們連種地的幾成小利都不放過,那才叫真正的與民爭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