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戶部侍郎有所不如

沈樹人穿越之前,在學術圈裏摸爬滾打多年,就總結過不少快速跟文人套近乎的秘法。

對付前輩文人,你就是要投其所好,說他平生做的學問多麽有指導意義,是自己的人生指路明燈。那對方就算原本對你有些惡感,聽了這話至少也能扭轉回七八成。

而且如果對方有多本著作,你還不能挑最暢銷的來吹。

這種段子,在圈子裏也是一再被人提及。

比如後世某知識二傳手平台的創業者,就吹噓過自己早年結交易中天的經歷:當時,易教授已經靠百家講壇聞名遐邇了,而他還只是個小出版人,聽說易教授很難接近。

然後他獨辟蹊徑,說自己不是因為《品三國》而認識對方的,而是對教授某本早期作品推崇備至。對方立刻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引為知己。

因為一個人爆紅暢銷的著作,往往是被打磨地世故圓滑後、為了暢銷而不得不說點謊、昧點良心、爭取更大的受眾代入感。在桀驁文人真正捫心自問時,往往並不以此為傲。

早期作品卻灌注著一個文人的初心,是他不向銷量折腰獻媚前的思想體現,那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沈樹人剛才跟張國維送禮套近乎,看似短短幾句話。內中的心理學學問,卻是深不可測。

輕輕松松就把一個四十多歲古代老江湖的內心拿捏了。

這不是張國維閱歷不行,而是明朝沒有系統的心理學教程。專業算計業余,輸得不怨。

而且,沈樹人把話題引到“興修港務、疏浚航道、安置漕民、開挖桑基魚塘”之後,正好觸及了張國維早年的老本行,兩人越來越投機,很快就扯出兩個問題。

首先,是張國維覺得大家那麽知己,再收那麽重的禮實在不好意思,有違朋友之道——這不是他虛偽,而是真心覺得覺得不能坑沈家太多錢:

“賢侄對水利航運也非常精通嘛,老夫這《吳中水利全書》,能啟發賢侄的地方,實在不多,當不得如此盛譽,這重禮受之有愧。”

沈樹人聞言,也非常恰到好處地補充了一個理由:“世伯,書是死的,人的學問卻是活的。小侄與家父日後不僅要靠推廣刻印世伯的著作、培養這方面的人才。

一旦遇到了之前沒經過見過的疑難,還得向伯父咨詢呢。世伯公務繁忙,若是不收下這些薄禮,日後咱都不好意思耽誤世伯撥冗指點。”

這話一擺,那就不僅是送“版權費”,還包括“咨詢費”了,張國維都忍不住有些飄然。

雙方越聊越投機,又自然而然提到“每年安置五六萬漕民”所需的巨大開支上了。張國維早年在三吳興修水利,對籌款攤派是最熟的,就建議沈家考慮鼓勵本地豪紳一起出點力。

沈樹人等的就是這句話,張國維提出後,他立刻打蛇隨棍上:

“世伯所言深合常理,如今百姓困頓,天下凋敝,朝廷要做點什麽事情,確實不能再指望正稅撥款。

尤其是京城那邊沆瀣盤剝,凡是經過朝廷征收再下發的銀子,最後能得幾成實打實用到刀刃上?沒出京城怕是就被扣了三成甚至一半!

咱南直隸還算富庶,想做點事情也還能做,關鍵就是要鼓勵豪紳‘本地人繳銀子花在本地’,不讓京城戶部盤剝,若能確保如此,想來豪紳也能懂點道理,不至於抗稅!”

張國維剛才一直表情輕松,聽沈樹人說到這裏,他也忽然有點酒醒了。

連安排在他左右倒酒布菜的柳如是、顧眉,他都目不斜視了。

他謹慎地捋著胡須,沉吟了一會兒才說:

“老夫也算在戶部廝混,雖然不在京城,卻也有京城的朋友跟我透些消息。賢侄此言,可是意有所指?聽說令尊去年臘月,就曾被陛下多次召對,可是為了那事兒麽……”

沈樹人看了一眼左右幾個女人,腦中飛快思索了一下,覺得後面要說的這些話,還是沒必要避人,這樣反而還顯得坦蕩。

畢竟他要先跟張國維討論厘金政策的利害,這些學術性的話題,是事無不可對人言的。等聊到利益分配、仕途前景時,再把這些女人支開也不遲。

於是,他刻意坦蕩地從左側剛才還在唱曲的李香君手中,接過一杯酒,又從右側的卞玉京筷子上,大大方方吃了一口紅燜龍筋,這才說道:

“世伯不愧是關心國家大事之人,不錯,小侄原先和家父多次商議過厘金之法,家父也曾被陛下問起。

小侄以為,如今國家多難之秋,南方各省不是要安頓漕民、就是要圍堵流賊,確實該法外加稅。而征收厘金,是讓本地人安心、不怕錢被挪用的最好方法。

小侄也知道,這種讓人掏錢的諫言,會落下天下罵名,被士林豪紳唾棄。但苟利我大明江山,便是生死我等都能置之度外,何況區區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