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簡在帝心

時間線回溯半個月。

崇禎十二年臘月末,京城。

例行的吏部京察工作已臨近尾聲,各衙門上上下下送錢走門路的人絡繹不絕,誰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數以百萬兩計的白銀,在各方勢力之間湧動流轉,化作一紙紙升遷調令,或是遮掩無能、文過飾非用的赦書。

該升的升,該保的保,該逃離戰區火坑的趕緊逃,皆大歡喜。

大明已糜爛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對於這一切,崇禎皇帝朱由檢,其實心裏多多少少也清楚,要不然也不會兩度下罪己詔了。

他只是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

……

這天,又已是深夜時分,朱由檢照例在乾清宮內批閱奏折。年僅二十九歲的他,鬢角已經有些白發。

不得不承認,不管政治手腕如何,朱由檢的工作態度還是很好的,非常勤政。

這一年裏,他最關心的政事,當然是對張獻忠的圍剿軍情。

崇禎十二年,算是李自成和清軍比較消停的一年,全國上下的主要矛盾,恰恰是張獻忠——

李自成自崇禎十一年兵敗後,就在河南、陜西一帶轉入防守,化整為零退守各處山區,雖然在積極招兵買馬擴大勢力,但暫時還沒敢轉入強勢進攻。

關外的韃子軍隊,去年破關殺進河北平原、在河間殺死了盧象升,導致明軍損失慘重。

但盧象升死後,洪承疇、孫傳庭都被從剿李自成的戰場上撤走,調往薊門、宣大、遼西堵口,清軍暫時也討不到好處。

所以北方地區在整個崇禎十二年裏、反而處在一個短暫的微妙平衡中。李自成和清軍都不想啃硬骨頭,都希望明廷把主要精力用於對付另一方。

但誰都能預料到,一旦洪承疇或孫傳庭中任何一部出了問題,那清兵和李自成絕對會第一時間跳出來搶人頭。

相比於北方的微妙平衡,南方地區從五月張獻忠復反以來,已經有兩三個省被打爛了。

楊嗣昌殫精竭慮,也只是穩住局面、不讓更多百姓和地方被裹挾,要說反攻進剿,目前還力有未逮。

“張逆狗賊,朕誓要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報鳳陽祖陵之仇!”

朱由檢看著一條條戰報,暗暗咒罵,卻又不敢高聲。

唯恐被旁邊的宮女宦官聽見,失了皇帝威儀,讓人看穿他內心的無助。

張獻忠四年前打到鳳陽府時,曾把老朱家的祖墳毀了,朱由檢不得不下了人生中第一道罪己詔,向祖宗懺悔,還殺了很多圍剿張獻忠不利的大臣武將泄憤。

他本以為,去年自己寬宏大量,熊文燦招降張獻忠時,他承諾赦免了其毀祖陵之罪,張獻忠總該感恩戴德了,誰知這廝竟還要再反!

看了一大堆破壞心情的奏折後,朱由檢只覺胸口憋悶,如同離水的魚,想要找點能順順氣的好消息。

翻來翻去,最後才翻到安廬巡撫史可法的一份奏折,乍一看似乎還不錯。

史可法雖不用直接面對張獻忠,但好歹也面對了被張獻忠裹挾復反的革左五營。奏折上稟報了最近的幾場小勝仗,是跟藺養成、劉希堯打的,消滅數千賊軍,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奏章最後還感激了一番同僚,說是給安廬前線提供軍需後勤的部門,工作做得不錯,讓他沒有後顧之憂,聽說還節省了不少開支。

難得一條好消息,朱由檢立刻專心地往下讀,隨後就注意到了幾個名字,還有一串數據。

“朝廷軍糧轉運、漕糧漕運,往年靡費竟如此巨大?每石米過江、過湖便要數錢裝卸銀?今年實施新法,卻能降到九分一石?這史可法的數字,不會有錯吧?”

朱由檢生性多疑,看到這兒還不敢信,就咳嗽了一聲。

旁邊立刻有一個眼色很好的宦官王承恩過來聽用:“陛下有何吩咐?”

“去戶部找個人來,朕有事要問——讓他們準備一下,是關於漕運的。”崇禎本不想說得太清楚,還想突擊檢查一下。

但一想到戶部那群人的憊賴無能,他就有些泄氣,還是挑明了算了。

戶部尚書程國祥,是個能躲就躲的和事佬,也不攬權,也不想做事,崇禎去年任命他以來,稍微用了一陣子,就覺得這人不行。

歷史上,程國祥也確實沒幹多久,明年就要成功告老還鄉、逃離京城了。估計也是一個看到大明大廈將傾、伴君如伴虎,想早點跑路的。

過了好一會兒,略顯老態龍鐘的程國祥,果然從當值的閣房慢吞吞趕來了,表情還有些不情願,似乎在怨念皇帝為什麽不白天辦公。

為了怕回答不清楚,他還特地帶了幾個助理,不過都沒資格進殿,只是在廊外候著。

朱由檢開門見山:“程卿,往年漕運軍糧,在正數之外,各地還要加征過江銀、過湖銀的麽?朕在戶部賬目上怎麽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