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你別想紅杏出墻。

隆冬時節, 今年的江南罕見下起了雪。

阿蚌特地算著時辰出府,一路趕到南巷城門樓子的老炊餅鋪,正好買到新剛出爐的一鍋鮮肉鍋盔。

一個半巴掌大麥面烤到香脆微焦的餅子,裏面裹著整二兩當天早晨現殺的鮮豬五花肉, 香飄幾裏, 等拿回去, 她家小姐一口氣能吃十張。

想到自家小姐那胃口,阿蚌一口氣要了三十張, 直接把半個大爐子清空, 老板喜笑顏開給她拿,油紙包著熱騰騰拿在手裏, 阿蚌正往籃子裏裝,就聽見旁邊客人用力吸了吸鼻子, 對屋裏面的老人感慨道:“老孫頭, 多少年了, 還是你家這滋味做得正。”

一個老頭佝僂著腰走出來, 驕傲道:“那可不,這可是我們那邊地道的關陜滋味,你們南邊老愛吃那甜不滋的,那些大老爺們吃盞熱茶都要往裏面放果幹漿蜜,咱們家這口麥面鹹肉的鮮可是這城裏頭一份。”

周圍的街坊熟客頓時都笑起來, 笑罵道:“你這老東西還抖起來了, 吃不慣咱們南邊甜口的,當年往咱江南跑來的時候怎麽不說, 可是日子過得好, 不是當年跑饑荒逃命時候了。”

都是街坊, 那老孫頭被這麽說也不生氣, 反而背著手搖頭嘆道:“人離鄉賤,要不是家裏實在活不下去,誰會往外面跑,我那時候,裴老將軍家受了大冤屈、滿門被抄斬,凡有牽連的武將或死或抄家,最少也被擼了官職,邊城守關的老將全被那朝廷裏的大官弄下去了,換成了只會吃拿卡要的窩囊廢,匈奴在西邊喊打喊殺,叫囂著沖關,守城的將軍縣官竟全望風而逃,任由那些匈奴兵殺過邊關,那些匈奴兵騎著馬,走到哪裏就屠城屠村殺到哪裏,搶了米糧,還把人當兩腳羊煮了曬成條肉幹糧掛在馬背上,根本不給活路啊,根本沒活路啊,實在活不下去了,只能拖家帶口往南跑,我這老骨頭命好,帶著兒女平安逃來這裏,算是掙出條活命來。”

眾人聽得露出同情憐憫,也不復剛才的玩笑,有人破口大罵:“那匈奴是真畜生蠻子,我家老姑奶奶以前遠嫁西北,嫁的是個商老爺,本以為是享清福去了,結果匈奴南下,沒兩日她們家住的城就破了,也是死裏逃生回來,家裏七八口子只活了她和丈夫,老人和幾個沒長成的孩子在路上全病死餓死了,老夫妻倆回來也沒活幾年,想不開郁郁病死了,到頭來好好一家子全沒了,是什麽喪天良的事!”

“這世道,哪裏少這樣的事,前些年戰亂,放眼到處都是破家絕族的人。”眾人唏噓,又有個漢子感嘆道:“後來攝政王把匈奴打回去,是活人無數啊。”

“是啊。”眾人議論道:“攝政王雖說是叛臣,對大乾皇室不忠,但保家衛國、鎮守邊疆,對咱老百姓沒話說。”

有人不樂意道:“你這話就短見了,攝政王是有雄氣,但手腕太冷硬,殺人如麻,當年為了殺匈奴幾乎把邊關兵馬給拼盡了,一路用人頭築起十幾座京觀,那是什麽樣駭人鐵血的手腕,難保將來不又是個武帝暴君;再說,攝政王挾天子以令諸侯,還讓天子稱自己仲父,何等大逆不道,這是德行有虧,還是咱們大公子好,大公子宅心仁厚,愛民如子,是菩薩下凡、文帝再世,還得大公子當道,咱們才能有真正的好日子過。”

阿蚌聽眾人說這些話,不由心有戚戚,既唏噓為這凡間的民生疾苦,更忍不住為小姐發大愁。

九重天的神仙投身下凡,就相當於把一身命脈運勢也關聯到投魂的凡人身上,元蒼天尊和三生天的聖主,哪個是好惹的人物,她家小姐可好,一次把兩個都招惹了!

如今元蒼天尊成了野心勃勃的異姓攝政王,聖主投身成正兒八經的王朝嫡長大公子,這兩位就算沒想起九重天的記憶,身份也是天然的政敵,爭的可是這凡間堂堂的萬裏江山,如今又有個她家小姐……阿蚌只要想想就眼前發黑,心驚肉跳,恨不得去隔壁藥堂多開兩盒速效救心丸。

阿蚌心情抑郁,再也待不下去了,唉聲嘆氣挎著籃子回去,走到官邸外,正看見二三十來個規矩嚴明的宮人捧著擡著各式托盤箱子,流水般地往裏走。

這些宮侍穿著不是官邸的服飾,而是更華貴端肅的宮裝,分明是跟隨使團從京城一路下江南來的大內宮人,如今整座嵐城裏,除了那位行宮裏的攝政王,還有誰敢這樣昭然使用大內宮監。

阿蚌看這樣的場面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自從冬至宴後,攝政王隔幾日就會使人送來各色禮物入官邸,當然,名義上說得很妥帖,全是久仰大公子為人風度、特地贈予大公子的。

阿蚌感覺手裏的籃子都變更沉重了。

她加快步子走到後院,果然看見十來個宮人早已齊齊捧著托盤等在院門外,阿蚌掃過一眼,差點被托盤上那些流光溢彩的寶石閃瞎眼,更別提薄如蟬翼的春紗帳、千金一匹的蜀錦軟緞,除了這些,甚至還有做工極精巧可愛的小宮燈、琉璃珠、描金的泥塑套娃娃,都不像送女孩姑娘的、活像疼寵哄小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