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這當真是極為詭異的一幕。

屋中,眼前兩個容貌相似的人面對面坐著,仿佛一正一邪,一明一暗,正好代表著大齊官場上兩股縱橫交錯的勢力——正是季懷真與陸拾遺。

二人的勢力總是此消彼長,纏繞交錯。

雖容貌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縱使白雪跟著季懷真已久,可每次碰上這樣的情形,依舊要靠二人衣物與配飾,與不經意間的習慣辨別一二。

她把茶壺輕輕放在案上,便轉身離開了。

門吱呀一聲關上,屋內二人誰都不做先開口的那個。陸拾遺不急,季懷真就更不急,他急了十八年,終於得此一刻,可以好好欣賞陸拾遺不得不來求他質問他的敗容。

他看著陸拾遺這張臉,難得在他眼中看出憤怒、焦急與束手無策,原來處於下風,性命危在旦夕時,陸拾遺也做不成翩翩公子哥了。

季懷真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陸拾遺的時候。

那年他八歲,陸家把他給找了回去。他一身臟汙,頭發裏是虱子,指甲裏盡是汙泥,進去時看見陸家的仆人在喂狗。

陸家把狗養的油光水滑,耀武揚威,脖子仰得比他的還要高還要直,許是脾氣上來,那狗不肯吃仆人喂的大白饅頭,非要吃沾肉湯的。

季懷真那時還不叫季懷真,他看著那狗,又看著一指頭按下去就能戳出一個坑的饅頭饞得直流口水,心中奢望屢教不改,他想,給他吧,別浪費,能填飽肚子已是萬幸,他一點都不嫌棄是狗吃剩下的。

他直勾勾的眼神丟人現眼,引得仆人一陣嘲笑,說老爺還沒回來,先帶他去吃些東西。

上菜時,季懷真把衣袖使勁兒往下一拉,遮住他黑漆漆的手,假裝聽不見別人的閑言碎語,對著一道白灼蝦,他連蝦殼都吞了,又仔細拾起因吃太快而掉在桌上的飯粒,一顆顆吸進去。

就在他撿起最後一顆,要舔手指時,陸拾遺來了。

季懷真看著他,像是在做夢。

他曾無數次幻想自己若重新投胎托生到大戶人家中,他夢裏的自己,就長成眼前這個樣子。單憑陸拾遺的容貌,季懷真就知眼前這人是誰。

他突然後悔,剛才怎得就沒把手給洗幹凈。

季懷真低頭不吭聲,陸拾遺看著他也不吭聲。

這是命運天道將兄弟倆陰差陽錯地分開後,二人第一次見面。

他們心中各自對對方抱有敵意,一個心想憑什麽老天爺這樣不公平,他沒有的東西,他的兄弟卻都有;一個害怕這未曾謀面的哥哥分了母親與父親的寵愛。

最後還是季懷真先開口,他問陸拾遺:“你叫什麽?”

陸拾遺告訴了他,季懷真又是半晌不吭聲,煞有其事道:“是哪幾個字?”

陸拾遺的指頭沾著杯中的茶水寫給他看,季懷真不懂裝懂地點頭,又道:“不過如此。”

“你叫什麽?”

季懷真把頭一低:“憑什麽告訴你。”

他要親口告訴母親。

可他母親看見他的第一眼,聽完他說過第一句話以後,就突然瘋了。

“阿娘,我是阿妙啊!”

這久不曾聽到的稱呼刺激著眼前這女人,季懷真的臉在她眼中,漸漸和另外一人的重合在一處。

眼前的女人於季懷真來說應該是極為陌生才對,可自己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有種不自覺想要撲過去抱住的沖動。他既想要親近母親,卻又害怕自己手上的泥弄臟母親那不知是什麽貴重衣料做成的裙子。

他的母親不說話,不應和,只盯著自己看,神情越來越僵硬。

季懷真在母親眼中看到了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

最後他的母親尖叫著,發著瘋,長長的指甲隔著雲袖抓自己的手臂。彼時季懷真還不知他臉上的笑容神態與那濫賭的父親如出一轍,但他敏感地察覺了母親對自己的抗拒。

三天後,季懷真從陸家跑了出來。

直至兩年後再見陸拾遺,他已有了新名字,新的身份,足夠與他平起平坐。季懷真狐假虎威,稍有了揚眉吐氣的快感,他還不知自此以後,陸拾遺這名字於他如噩夢一般縈繞不散。

思及至此,季懷真心中冷笑,心想幼時二人第一次見面是他沉不住氣,今天他就非得逼陸拾遺一回。

果不其然,陸拾遺最先開口,冷冷看著季懷真道:“你為何將恭州百姓的性命於不顧,大開城門放夷戎人進來?”

對方越是憤怒,越是失態,季懷真就越是享受。

他托起茶盞噙了口茶,視線卻未曾從陸拾遺身上離開。

“我將恭州百姓的性命至於不顧?這話該我問你才對,你與皇帝聯手打算將我除掉,不許梁崇光支援恭州的時候可曾想過萬一恭州城破同樣會傷及百姓!他們的命是命,你們的命是命,我那五萬親兵的命難道就不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