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好想你,好想你。

夏麗第一次見紀馳的時候,其實沒太看清他的臉。

隔得太遠了,席建華的葬禮,她只能悄悄站在最遠最不起眼的地方,夏安遠以誰都不清楚的身份上去磕頭燒紙,她看著她的兒子,看著看著就走了神,視線遊移到其他地方,忽然見到主位裏年輕一輩簇擁著一個人,和夏安遠一般大的年紀,卻把一身冰冷奢侈的成熟黑西裝穿得合適筆挺。

年輕、耀眼、地位尊貴,以至於一片黑壓壓的人裏,夏麗只看到他。很快,她又注意到他好半天都沒挪地方的視線,順著看過去,是她自己剛才也正在注視的方向。

看起來像在看別的,花圈遺像什麽的。實際上他在看夏安遠。

如果不是因為夏麗是夏安遠的母親,對這種事情擁有一種莫名的直覺,她不會隔著這麽遠也覺察出來這視線裏所包含的情愫,因為他收斂得非常好,是上位者遊刃有余慣了的情緒控制。

夏麗的心幾乎瞬間提了起來。很快,她又發現一個更要命的事情——夏安遠在轉身離開靈堂之前,也偷偷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回想起來,那段日子過得太混亂,席建華去世,自己確診胃癌,又遇上夏安遠想要拿了席家的錢退學離開京城給自己治病,樁樁件件,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著他們在渾渾噩噩地往前走。

她沒法把話問出口。於是一拖再拖,拖過好多個四季變換,拖到她自己都已經忘記這件事情時,她在夏安遠枕頭下發現了那張被他當成寶貝的照片。

用了很久夏麗才將葬禮上的那個人和照片上的這個人重合起來,她總算看清了眉眼,尤其英俊的小夥子,正是介於男孩和男人之間的年紀,他向鏡頭伸出手,站在煙花前,眼尾含著溫柔的笑意。

很難形容那是種什麽感覺。夏麗把照片原原本本放了回去,掰著指頭去算夏安遠離開京城已經多少年。第六根指頭折下去的時候,夏麗哭了。

照片是拍立得,就算被塑封得再好,時間久了,也難免會有褪色發黃的情況出現。可記憶是不會褪色的,夏麗想,也許她兒子的記憶並沒有隨著相片的褪色而褪色,他只是把一切——愛、恨、欲望、遺憾、想念,都安靜地藏了起來,或許會藏得更久,藏到照片模糊不清,甚至藏到他生命的終點。

小遠是一個很能忍痛的孩子,她早該知道的。是她把他教成這副模樣。

“所以你一見他,就把他認了出來。”夏安遠坐到床邊的椅子上,很久之後,那陣頭皮發麻的感覺也沒有過去。他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什麽時候的事?”

“轉院到京城之後,第二天。”夏麗說,“應該是下班之後過來的,還穿著西裝。他說是你的老板,路過醫院順便來看看。”

從青少年長成男人,變化其實很大,但奇跡般地,夏麗確實一見他就認了出來。她也沒辦法認不出,因為那是她的兒子放在心裏那麽多年的人。但紀馳不知道夏麗認出來他,只跟夏麗介紹說,阿姨,我叫紀馳。夏麗竟然是在紀馳自己口中得知他的名字。他把夏安遠稱作小遠,說他來替小遠來看看阿姨你在這裏住得適不適應。

那一瞬間,她幾乎是立即明白了夏安遠做了什麽才換來後面的所有一切。很難描述她那個時候是個什麽樣的心情,有太多的話想問,也有太多的滋味堵在喉頭,到最後,她什麽也沒說,安靜地看了紀馳一會兒,只問了一句,“小遠呢?”

她看著紀馳忽然愣住,看著他垂下眼睛,看著他竟然露出來一點晚輩被長輩責備時的會露出來的模樣,看著他低聲說,對不起阿姨,小遠最近有點生病了。

兩人一直沉默到紀馳的手機鈴響起,在他接過電話向夏麗告辭準備離開的時候,夏麗叫住他,對他淡淡笑了一下,“小馳——這樣叫你可以嗎?”她說,“我不在小遠身邊,他又一貫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還請你幫忙多費心照顧照顧他,好嗎?”

房間裏面一片死寂。

夏安遠喉嚨動的時候竟然嘗到了輕微的血腥味,他嗓子痛得像被刀割一樣,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從傷痕累累的喉管擠出來聲音,“我不明白……”他用手掌撐住額頭,身體很低地俯下去,胃裏此刻也在抽痛,他說,“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不明白為什麽夏麗要忽然跟他說這些,不明白現在這個媽媽和小時候那個媽媽怎麽會是不一樣的兩個人,不明白他聽到這些話為什麽會變得更痛苦更無力,不明白事情的一切發展說明了什麽,說明自己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小遠……”夏麗在叫他,“小遠。”

夏安遠遲鈍地應她,悶聲從胸腔裏傳出來。

“我一直沒有跟你提過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在逃避。”夏麗說,“逃避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