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小小的私人影院雖然打理幹凈,但馬賽克花紋的地磚、紅色暗紋的軟包折疊椅、綠色的墻漆,都說明這兒有些年頭了。

臨近午夜,來這兒看片的不多,應隱和商邵坐在忽近出口的最後一排,前面幾顆人頭攢動。有人在片頭中打了個哈欠。

“國語片啊。”誰說了聲,擡起屁股走了,經過時,懨懨地瞥了應隱一眼。

應隱半邊沒動,等那觀眾走了,她才雙手扳住商邵胳膊:“我們回去好不好?回去我陪你看。”

商邵坐得淡定,二郎腿動也不動,只問:“為什麽?”

應隱語焉不詳:“這部片是我最不喜歡的,我回去換更好的給你。”

商邵挑了挑眉。他剛剛路過大廳,掃過了一眼燈箱海報,那上面幾個小字引他注意,寫著:柏林影展之夜。

他雖然不怎麽看電影,但大名鼎鼎的三大歐洲電影節,還是有所耳聞的。既然能征戰柏林,說明影片質量很不錯。

商邵安撫地拍了拍應隱手背。她的手背出奇地冰涼。

“就看這個。”他一錘定音

“可是……”應隱還在努力,商邵卻俯近她耳:“你這麽緊張,是這裏有我不能看的東西?”

應隱吞咽一下,心虛地將目光低低垂下。

這裏沒有什麽他不能看的東西,無非是她職業生涯中尺度最大的一部罷了…

《淒美地》和《漂花》不同,《漂花》至今畢竟也有十一二年了,很多場景她已經淡忘,可以面不改色地看完,甚至抽離出來點評一番當時青澀的、全憑直覺的演技。

宋時璋說她年輕時有野心,不錯,否則她不會藝高人膽大,毛遂自薦去演這角色。那時候懂什麽情什麽欲?全聽導演講戲,骨相絕佳的臉上鉚足勁兒的不服輸。

但《淒美地》不同。它沒有那麽朦朧,也沒有那麽“純欲”,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欲望纏鬥愛恨情仇。

應隱拍完以後,只看過一次公映版,此後再沒點開過。

幾場清場戲在公映時被剪得一刀不剩,應隱現在只寄希望於,這裏播放的版本是公映版。

這是1937年的春天,凜冬還未消散,春寒料峭倒無所謂,但日本人步步逼近圖謀華中的消息,卻讓很多人惶惶不可終日。

大上海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本人也許要打進來了,也不妨礙歌照唱舞照跳,國泰大影院,周璇的《滿園春色》場場爆滿叫好又叫座,電車叮當駛過,百樂門的霓虹燈絲越是入夜越是妖冶。

應隱飾演的黎美堅,在百樂門當了數年頭牌。

論歌喉,聯合影業的大股東摟她坐在懷,哄她說比起李香蘭也不讓,跳快狐舞步,整個上海再沒人比她更輕盈、更從容。她一跳,滿宴會的闊太富商影星艷星們,都停下來看她。

冬天的黎美堅,往往在百樂門或哪處達官貴人的官邸裏狂歡一宿,穿著黑色掐腰翻領狐氅,娉婷地下了小汽車,在霧色中寂靜地走上兩步。法租界的柏油路落滿了梧桐葉,她走過來,掃大街的苦工也要為她暫停兩秒。

因為如此美的時刻,還想著幹活兒,是有罪的。

這話動聽,黎美堅真真假假的贊語聽得耳朵起繭子,唯獨這句到她心底裏。

說這句的,正是沈籍飾演的青年軍官徐思圖。

徐思圖不過三十歲出頭,一身嗶嘰呢料的軍裝穿得十分挺括有風度,托他南方軍閥兄長的光,年紀輕輕就被旁人尊稱一聲司令,但這一聲“司令”有幾分忌憚、幾分戲謔,大家都心知肚明。

其實徐思圖兄長在南邊勢大,他合該也在南方順風順水花鳥蟲魚地混著,孤身一人跑到上海來,說好聽點是前途無量重點栽培,說難聽點不過質子一枚。

黎美堅有許多人可以選,什麽炙手可熱的金融處長,出手闊綽的新興買辦、無錫來的紡織大王,亦或者是這個銀行那個銀行的浮華小青年,但她都沒選。聯合影業的董事說要捧她當明星,跟胡蝶周璇爭一爭風頭,她眼皮子也不擡。

最終是徐思圖做了她的入幕之賓。

徐思圖有哪裏好?大概是肯放下身段哄女人。

黎美堅一雙赤腳踩他臉上,他也能愛不釋手地捧住,讓她足弓貼著自己臉,再看著她眼,珍而重之地在腳背上印下一吻。

應隱看到這裏就有些受不住了。這場戲怕得早,她跟沈籍還不熟,Ng很多遍。

她朝商邵那側扭過臉去,張了張唇,想辯解什麽。商邵仍舊握著她的手,只是力道稍緊了緊,偏過臉來與她對望時,聲音也壓向她耳邊:“你還有這一面。”

應隱不知道是尷尬還是緊張,只曉得心底的浪潮一陣緊過一陣。

劇情裏,黎美堅和徐思圖的第一個吻出現在影片的第四十分鐘。

導演講,吻是愛的窗口,所以在影片前四十分鐘,黎美堅和徐思圖只有你來我往的挑逗遊戲,並沒有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