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氏(修

嫁娶不須啼

懷愫

裴家堂前有兩株百年玉蘭,花開時玉盞萬朵,如月中堆雪。

京城無人不知裴家這兩株閬苑羽衣仙,每歲花時,裴府總會摘下玉盞分送親友。

今歲玉蘭又到盛時,無人摘折,玉瓣銹地。

裴觀大病初愈,臉色微白,披著件石青鬥蓬大踏步走在前面。

小廝提燈追著他照路,書僮松煙抱著手爐趕上,一行人在夜中疾走,誰也不敢出聲。

城破之前,公子驟然病倒,病勢洶洶,夢中還不住說著聽不懂的糊話,把老夫人急得昏死過去。

下人們先是怕主家獲罪,要被拉出去發賣。

等到城中日漸安穩,公子的病還不好,下人們就又都在暗暗猜測,難道裴家預備要發兩次喪?那可真是倒了橫梁又倒金柱。

裴觀一腳踏在滿地玉蘭瓣上,行過“克嗣徽音”的匾額,疾步走進祖父書房內。

書房後室燒著兩個碳盆,裴如棠躺在搖椅上,腿上蓋一條羊毛褥,懷中抱著手爐,還覺得春寒侵骨。

見孫子來了,對他微微頷首。

裴觀剛要躬給祖父行禮,裴如棠沉聲道:“你過來。”

裴如棠纏綿病榻多時,早已身似朽木,面如枯葉。

低頭悶咳幾聲,喉中痰意難盡。

裴觀趕緊奉上清茶,又捧起水盂送到祖父口邊接痰。

裴如棠搖頭不用,伸手拉開枕邊格扇,取出一張紙箋。

嗡聲道:“你與寧家的親事不成了,這些是我替你選中的,你自己擇一個。”

一張雪浪箋上,三五個名字。

裴觀還記得祖孫倆的這場談話,也記得最後祖父為他選定了林家女。但他當時並不能全然明白祖父的苦心。

等到明白過來,也已經走了許多彎路。

裴如棠見孫子默然,喉間一響,吐出口濁氣:“咱們家眼下有兩條路可走,你可知是哪兩條?”

裴觀擡眉:“第一條是辭官還鄉。”退居田園,或可保得幾日太平。

“第二條是忍辱蟄伏。”伺機而動。

裴如棠闔上眼:“你選一個罷。”

這是祖父臨終之前給他的試煉,但他當年沒能通過,祖父必是心灰喪氣,很快就撒手離世。

裴觀伸手接過,捏著那張紙箋,粗掃一遍,林氏的名字藏在其中。

其實他不必非選林氏,祖父將差不多的人選都算在內了,這些人後來是升是貶,官居幾品,他自有本帳。

但再看一次,林氏也依舊是最佳選擇。

“我選林家。”

但見裴如棠精神一振,他睜開眼,看著孫子緩緩頷首:“你明白了。”

他這個孫子,自來極看重讀書人身份,先頭的寧氏又是打小看好的人選,門第品貌才情,樣樣都是天作之合。

而這張紙上的人,旁的暫且不論,只論門第,沒一個堪與裴家相配。可如今孫輩中最拔尖的人材,也只能在這裏頭挑。

原還怕他書生意氣,壓著他娶,不如讓他心甘情願的娶。

“孫兒明白了。”

裴觀口中的明白,不是一時的明白,而是到他中年,才明白祖父臨終之前,在棋盤上留了個活子。

但他當年心高氣傲,處處被人恥笑探花郎娶了馬夫的女兒,與林氏並不相偕,白費祖父一番苦心。

裴如棠握住孫子的手:“我去之後,族中這些人該打發回老家的就回老家,該容讓的容讓。” 握著他的手使一使勁:“不要手軟,不要拘泥。”

裴觀微詫,這一句,上輩子祖父並不曾對他說過。

也確如祖父所言,他雖留下遺命,但依舊生出許多禍端。

“早知今日,便不該讓你應試。”

舊皇帝跟前的探花郎有什麽用?連主考官都下獄了,座師無人,同窗四散,獨木難支。

“要是你爹還活著……”裴如棠徒然一嘆。

裴觀反握住祖父的手。

裴觀大病一場,重回年少,一睜眼就回到裴家風雨飄搖的時候,他正有太多的遺憾要彌補。

“祖父有什麽事都交待給我來辦,且安心養病罷。”

親手喂完藥,扶祖父睡下,他才從書房中出來。

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又打得玉蘭枝顫花搖,僮兒打起傘:“公子,您就拿著手爐子罷,身子要緊。”

裴觀接過手爐,他掌心燙得很,不止掌心燙,渾身上下一股熱勁難散。

方才來時,疾步而行,回去的路卻走得極慢。

雨絲撲面,他並不伸手拭去,一任急雨順著眉梢往下。

年十六點探花,二十六才謀職外放,三十六歲死在任上。

他從沒有心絞症,怎麽那夜一杯茶後,心如刀剜,倒下時,四周竟無一人。

裴觀沉眉斂目,轉過月洞門去。

三十六歲死,他的悼詞中該用“寶劍光沉”“風催椿萎”。

再睜開眼,回到未出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