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見雪深

裴朔雪是不會傳信給蜀州讓人送裴家女兒畫像來平都的,且不說如今的裴家女和他有沒有幾分容貌和性情上的相似,裴朔雪只是借著裴朔雪這個人身份走一趟平都,可不想將這個裴家都牽扯進去,況且這是他哄騙趙璜的迂回之言,從未當過真。

裴朔雪想著,趙璜既然想要和自己這張皮相似的一個女子,那就給他一個相似的女子,反正如今這張皮又不是他的真貌,而且在蜀州的時候,裴朔雪也曾給小時候的趙珩紮小辮子去廟會上玩,因此他覺得自己穿個一次女衣也無傷大雅。

他命小廝偷偷買了兩件女子衣裳後,便想著趕在天冷之前將這件事給辦了,又花了銀子請了一個嘴嚴的畫師來府上,只說隔著屏風畫一個模糊的影子。

裴朔雪側坐在屏風後,青衣委地,只露出半邊側臉,眉目被粉墨屏風蒙了一層細霧,而眉目之下又被一把團扇掩著,叫人看不清真實樣貌,只能憑著勾勒的線條勉強看出一點影子。

裴朔雪為了做全樣子,還特意盤了女兒發髻,上頭斜插著一支流蘇簪子,在細微的風聲中微微晃動。

趙珩坐在被帷幔、屏風重重隔著的小幾旁,看著那抹模糊的影子,手腕微動在宣紙上也勾勒出無二的模糊身影,卻在心中將這個人的容貌一點一點地補全。

他能想象出裴朔雪一襲女子裝束的樣子,因為他想象過無數次裴朔雪若是個女子,那他就不會在隔著師徒輩分的同時又要隔著男女世俗的兩重枷鎖苦苦煎熬。

在蜀州等裴朔雪回來的時候,趙珩曾無數次想過,若裴朔雪是個女子,或者他不是自己養育自己長大的人,這兩個先決條件若是能少一個,是不是裴朔雪就能更加容易接納自己一點,而不至於在自己向他表達愛意時將他看做異類。

可裴朔雪跑了,在他以為漫天花燈是幻影,放縱內心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時,裴朔雪便走得徹底,甚至不惜以死遁這樣決絕的辦法消失得徹底。

如果不是他有一雙能夠看清裴朔雪本來樣貌的眼睛,他也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以為他死了,日夜困在以為自己害死他的痛苦之中,這樣就算他殺了那個流言中殺了裴朔雪的人,他的余生也將在無盡的悔恨和遺憾中死去。

在元和山的兩年趙珩都不願再回想是如何熬過來的,他更不敢想過這般的日子再有幾十年,直到他老了,直到他死去,都再不得見少年時期驚羨的那個人一眼。

心思翻湧,筆墨不停,宣紙上已經留下裴朔雪的側影,寥寥幾筆雖不多,卻足以見其神態。

趙珩停筆,目光投向屏風後裴朔雪擺姿勢擺累了偷偷打呵欠的模樣,心中滋味難辨:他實在不明白世間怎麽會有這麽無心無肝之人,好似什麽都入不了他的青眼,什麽在他眼中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這般冷清冷性又裝得塵緣頗深的人,要麽就一直這樣冷淡下去,別給任何人目光的停留,不然憑什麽能讓他做到這般地步的人不是自己呢?

宣紙微皺,趙珩才意識到自己情緒外露,他垂下眸子,掩下萬千情緒,輕輕起身,按照裴朔雪和那個畫師約好的帶走小幾上的一匣銀子,無聲地走了出去。

裴府小門外一背著卷軸的畫師等在隱蔽處,趙珩將那匣銀子放在畫師的手中,低聲囑托道:“今日之事……”

“小人明白。”那人笑盈盈地收了匣子,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

又過半月,將近冬至,平都下雪了。

裴朔雪窩在燒得暖融的榻上,裹著被子,咬著筆頭,瞧著掛在內室的畫出神。

半晌,他才由衷地誇贊一聲:“果然是我,不管什麽樣子都好看得緊。”

隨著他這般感嘆落下,在水碗中晃動的正歡的紙鶴像是被使了定身術一般,小小的紙腦袋磕在碗瓷上不吭聲了。

裴朔雪的目光從畫上又投到床上小桌上的鏡子上,在無人的時候,裴朔雪展現出本來的面目,他臨鏡自照,撫上自己的眉眼,再次感嘆道:“不過還是我的本相最好看。”

紙鶴一頭栽進了水中,咕嘟了幾口水也不肯探出頭來了。

裴朔雪懶懶地伸出半截白皙的胳膊,青蔥長指剝著南邊貢上的蜜桔——趙璜自宮中得了一些,知他喜歡,送了一些過來。

裴朔雪斜了一眼栽在水碗中的紙鶴,用半片橘子皮將它撈了進來,戳了兩下,心想要是三斤在,定能應和著自己誇上一誇,不像這個泡在冥府裏的人沒有半點情致。

“我說到哪兒了?”裴朔雪咽下一片橘子,酸甜的汁水潤入喉間,舒服得他眯了眼睛:“想起來了,在趙珩下輩子的塵世裏再加上一筆唄?”

“你真當我能隨意更改的人的來世?”冥王的聲音從紙鶴中傳來:“這些年你已經給他定了一個衣食無憂的家境,一對寬和溺愛的父母,還要定什麽?你自是知道過分幹預人的來世對神來說不是什麽好事,饒是你總是幸運不被雷罰劈中,也不能將這來世命途當做話本子來寫。其中牽扯糾葛,神君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