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得眷顧

黑暗中忍冬緩緩睜開了眼,眸中一片平靜,無悲無喜。

裴朔雪離開得很快,快到忍冬還沒能從險些窒息的空白中緩過神來,他便已經沒了蹤影。

衣袂消失在門口的一瞬,黑夜中沉悶的聲響一齊湧了出來,嘈雜而細碎的蟲鳴,斷斷續續的更聲,水流的忽疾忽緩瞬間鉆進忍冬的耳朵,與此同時湧入咽喉的還有清冽嗆人的空氣,以及空氣中淡淡的松木香。

忍冬依舊維持著側身的姿勢,只是身下的被褥被他緊緊揪著,潮紅的臉死死地壓在枕頭裏,壓抑著喉間要沖出來的咳嗽聲和嗚咽。

自虐般的抑制呼吸終抵不過求生意識的本能,在他即將悶死自己的那一刻抽離出來。

一聲悶響,忍冬脫力地翻過身子,平躺在床上,久違的空氣帶著鮮活的氣息隨著吐息一點一點地灌入他刺痛的肺腑中,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無聲地大笑著,洇紅的眼尾滾下一滴滾燙的淚,無聲地濕了一片枕頭。

——

天光初霽,風雲未卷。

忍冬像往常一般早早地推開門,臉上是藏不住的倦意。他幾乎一。夜未睡,喉嚨似乎還是被無形地扼制著,昏沉的腦袋裝不進任何東西,全數心神都付與了昨夜裴朔雪的舉動。

因此在看到門口小棚中的端正坐著喝茶的男子時,他心神猛地一顫,幾乎不能呼吸。

裴朔雪聽到了關門的響動,淡淡地瞥過來一眼,朝忍冬招了招手。

裴朔雪從來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今日算是破格。忍冬雖像往常一般早早起了,可神思混沌地根本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現在裴朔雪的面前,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活著。

若是裴朔雪要他的命,他是會給的,甚至會親自將匕首送到裴朔雪的手上,以報這些年來的養育之恩。

這些在昨夜毫無先兆的死亡中,忍冬就已經下意識地做了捂死自己的決定,若不是人生來的求生欲。望,又加上他總還有那麽一些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死去,不甘心想要問一問裴朔雪為什麽要殺自己,他昨夜早就下死手捂死自己了。

忍冬昨夜裝睡的小伎倆自己也沒底,不知道有沒有騙過裴朔雪,面對曾下手要掐死自己的人,忍冬咽了一下口水,還是乖乖地走過去了。

裴朔雪穿了一件竹葉青的衣衫,袖口上點綴著幾朵槐花,銀絲針腳細密,看著就價值不菲,忍冬認得那件常年躺在裴朔雪衣櫃底的衣裳,他從來沒見裴朔雪穿過,忍冬忍不住擡眼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卻觸到他頭上束發用的白玉簪子,簪尾雕琢了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像是被燙到一般,忍冬飛速移開目光,心跳如擂鼓——裴朔雪這麽講究的穿戴,在他們相處近十年中從未有過。

忍冬覺得自己的脖子隱隱作痛,昨晚殘留的窒息感再一次卷席了他——或許裴朔雪昨夜只是一時心軟,現下反悔了,還是想要他的命,才穿著這般濟楚,送自己最後一程。

裴朔雪突然伸出手,忍冬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但是還是沒躲,裴朔雪的穩穩地落在忍冬的頭上,然後在他翹起的兩根呆毛上順了順。

或許是他晚上翻騰得太厲害,這有礙觀容的兩根呆毛並沒能隨著裴朔雪的力道順下去,反而更翹了些,裴朔雪微微皺起了眉。

忍冬咬緊牙關,任由裴朔雪的手按在自己頭上,閉著眼睛等著他動手。

頭頂上的手移開了,忍冬還沒來得及喘勻一口氣,心又吊到了嗓子上——裴朔雪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

裴朔雪的手不似平常冰冷,比他的體溫居然還高些,靜靜地貼在忍冬的脖子上兩三秒之後,垂眸瞥了一眼消失得一幹二凈的青紫印子,狀似不在意地問道:“你今早還沒來得及梳洗?”

忍冬睜開眼,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動手,眼神中還帶著蒙:“沒有。”

沒有就好,那還沒看到脖子上的痕跡。裴朔雪心虛地移開目光,坐回了位置,自上而下地又打量了一番忍冬,輕咳了一聲道:“跪下。”

裴朔雪雖供著忍冬的吃住,但一直沒有長輩的架子,連拜年都沒讓忍冬跪過,乍一聽這話,眼中的疑慮更深一層,可還是乖乖跪下了。

裴朔雪頓了很久,想了半日的措辭,才緩緩道:“你……從來沒有好奇過自己的身世嗎?”

忍冬跪著的脊背一緊,以為是自己見那什麽平都的楊大人被裴朔雪發現了,心中一團亂麻,想著是不是因為這個事情裴朔雪才對自己如此絕情,急急道:“沒有……”

他咽了差點脫口而出的“見面”二子,隨即道:“不想知道。”

似是怕裴朔雪不相信自己的誠意,他又很快地補了一句:“真的……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是他們不要的我,我也不要他們。”忍冬揪著衣角的一塊布料搓了又搓,飛快小聲略了一句:“我有貴人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