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玉碎珠沉(四)(第2/5頁)

把畢生都用在對得起手中的碎嬰劍上,她究竟是一柄劍,還是一個人?

若她是把劍,何至於如此痛苦。

若她是個人,又何以什麽也留不住?

所親所愛隔陰陽。

這麽多年過去,她又還剩下什麽?

沈如晚漠然地站在那裏很久。

她擡手,千條萬枝拖著白飛曇,越過半邊庭院,交替著將他像死狗一樣拖到她面前,枝條不能越過陣法的阻隔,但每一處都生長著她的枝條。

“你剛才說,陳緣深在我身上下了蠱蟲?”她慢慢低下頭,望著地上的白飛曇,擡起腳,踩在他背脊上,“在哪?什麽時候下的?”

白飛曇幾乎是用氣音回答,“就是你們剛來山莊的時候,他們說好了要催動蠱蟲的,讓你萬蟻蝕心,助我擊殺你的,可為什麽沒有?”

可為什麽沒有?

白飛曇等到最後也沒有等到,為什麽?

沈如晚微微用力,“哢”地一下,踩斷了他的脖頸。

她神色平靜地望著白飛曇氣息湮滅。

陳獻和楚瑤光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生怕沈如晚一擡起頭,就是走火入魔大開殺戒。

可沈如晚只是靜靜地望著地上的白飛曇。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麽,擡起頭時,神色沒有一點變化,像是不小心碾死了一只螞蟻一般平靜無波。

“嚇到你們了?”她聲音也如常,沒等到答案,輕輕笑了一下,“別怕。”

她分明神色和悅,可配上方才翻手雲覆手雨、冰冷無情的模樣,誰有能真的完全不怕?

陳獻和楚瑤光對視一眼,俱是欲言又止。

可還不等他們想出什麽話來,便感受到腳下大地一陣轟隆般的震動,幾乎顫栗不穩,被整個掀翻,倒在地上。

峰巒轟鳴,如同山神狂怒、地龍翻身,山石震顫著,隱約有墜落深淵的聲響。

沈如晚驀然擡起頭,神色驟變。

山巒搖動,地面巨顫,對於本就危如累卵的靈女峰而言,豈非是滅頂之災?

也不過只是一會兒功夫,靈女峰內究竟發生了什麽,才會引起這樣大的變故?

她心急如焚,想要解開陣法,卻又毫無頭緒。

“轟——”

一聲巨響,仿佛九霄雷霆,卻從峰巒內而來,如同是一場浩劫的先兆,昭告天地。

峰巒搖動,山石崩飛,轟隆隆中,地崩山摧,腳下也忽然一輕,隨著山石一般,轟然陷落!

*

陳緣深用盡全力逃入曜石門後,像是整個人都脫力一般,倚靠在墻壁上,險些站不住、滑落在地上。

他強行撐住,扶著墻壁大口地喘息,擡起頭時,正對上一雙如死灰般的眼睛。

無悲無喜,無憎無懼,只有枯槁。

陳緣深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他認得這雙眼睛的主人,這是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少年,和家人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被人拐了過來,從此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成為七夜白的花田。

這樣的經歷或許很慘,可在這裏並不稀奇,藥人來自神州各地,一生只能種下兩朵花,消耗得很快,需要不斷補充,陳緣深見過太多和這少年相似的藥人,區別只在於少年還活著,而那些藥人已經種過了兩朵七夜白,都死了。

他親手種下、也親手摘下的花。

陳緣深的嘴唇微微翕動著。

“陳先生,你來了?”少年忽然和他打招呼,“我覺得這株花快要開了,你幫我看看是不是這樣?我聽他們說這種花開起來很美,我覺得應該也是——畢竟是要命的花,不美一點也對不起我啊?”

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也是罪魁禍首,他是直接種下七夜白的那個人,但這裏的藥人並不恨他,哪怕是被翁拂嫌惡地稱作“最不識相”的藥人也只是對他橫眉冷對、偶爾幾句嘲諷。

相對於翁拂那幾個人來說,陳緣深甚至覺得這些藥人信任他、依賴他。

只因他會在親手種下七夜白的時候,露出一點不忍心;只因他和他們說話時仍然好聲好氣,像在對待一個普通的人而非階下囚;只因他看起來也身不由己。

多可悲?只是一點完全沒有價值的“不忍心”,就能收獲友善。

陳緣深無法理解,他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有多脆弱。

面對所有注定要默默被七夜白攫取生機的人,他不忍心去看。

不忍心,所以不看,但還是會給他們種下七夜白。

只憑這樣可笑的不忍,他們又憑什麽覺得他和翁拂那樣的人不一樣?

他和翁拂、白飛曇其實都是一樣的,只是他用軟弱來矯飾殘忍。

“這是你第一次種下七夜白,對吧?”陳緣深輕聲問少年。

少年點點頭。

“疼嗎?”陳緣深問,但他其實知道答案。

在過去的日日夜夜裏,他從無數個和少年命運相似的藥人身上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