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玉碎珠沉(四)

超越極限的痛楚像永無止盡的驚濤駭浪, 白飛曇的神智像是濤浪裏脆弱不堪的小舟,風平浪靜時順水行舟,可風浪一來, 便輕飄飄地無聲傾翻了, 掀不起一點浪花。

“山, 山裏……”他像是從前他最不屑一顧的螻蟻一樣,沒有一點骨氣和掙紮, 狼狽不堪地趴伏在地面上, 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死狗,“他們去了山裏。”

沈如晚沒什麽情緒地望著他, “怎麽去靈女峰內?這裏的陣法又該如何解開?”

白飛曇張了張嘴,“……我不知道——都是翁拂帶我們去的,我真的不知道, 這個陣法也是他控制的, 我這片地方是陣眼,不受陣法阻礙, 但我也走不出去。”

沈如晚手一擡,枝幹立刻如揚起的鞭子一般, 狠狠朝白飛曇落下, 發出一聲巨響,讓他劇烈哀嚎一聲,“我真的不知道,我們三人裏只有翁拂是那人的心腹,我和盧玄晟都不過是那人的打手罷了,翁拂手裏有上代山鬼的元靈。”

這話和陳緣深、鐘盈袖的說法都對上了。

沈如晚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若翁拂手裏掌握著上代山鬼的元靈, 再加上一個多年成名的盧玄晟, 曲不詢一個人究竟能否應付得了?

她自然是比誰都相信長孫寒的實力,當初在雪原上窮途末路尚淺讓她驚心動魄,重生後能在歸墟裏熬過來,必定實力大為進益。

可一個人再強大,又怎麽能和北天之極、擎天之柱抗衡?

沈如晚心裏的憂慮並沒有表露出來,她順勢問白飛曇,目光緊緊盯著後者,“你們背後的人是誰?”

白飛曇被千條萬枝按在地上,側臉貼在地面上,拼命擡起頭,試圖遙遙地看清沈如晚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姿態十分滑稽,可此刻他竟然也不再有先前的傲慢自矜,半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姿態有多可笑,揣度著沈如晚的心思,“我說了,你就把我放了?”

沈如晚沒有說話。

她擡起手,五指平攤開,在半空中慢慢向掌心握攏,圍在白飛曇周身的枝條竟也仿佛俱是她的手指一般,也用力收攏了起來,雖然動作並不劇烈,可合起來的巨力卻像是一根根鐵索,連白飛曇的骨頭也發出了嘎嘎的聲響。

“是,是蓬山的人!”白飛曇又是一聲慘叫,可比之從前,竟有些中氣不足,像是連慘叫聲也無余力,那所有的小心思也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只剩下難以忍受的痛楚。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從前他如此不屑的軟骨頭廢物,竟和他離得如此近。

他既不尤為能忍,也不永遠能免於苦厄。

苦楚當頭,他的狼狽軟弱也同他從前折磨過的那些人一般無二。

沈如晚並沒有因為他的妥協而停下來,她仍然收攏著那些鐵索般的枝條,聲音冷冰冰的,像在打量另一個螻蟻,“蓬山的誰?”

白飛曇的丹田方才就被她挑破了,渾身半點力氣也無,在劇痛裏連半點心思也提不起來了,竹筒倒豆子一般說,“我也不知道是蓬山的什麽人,我根本不認識他,但我知道肯定是蓬山的大人物——盧玄晟認識他!”

沈如晚靜靜地站在那裏,說不出心頭究竟是什麽滋味。

蓬山,蓬山。

白飛曇的話其實並沒能提供什麽新線索,只不過是對過去線索的印證,讓她越發明白她過去的那麽多年是如何慢慢過成了笑話的模樣。

原來兜兜轉轉,她想要的真相一直在身後。

她漠然地望著屋裏掙紮的白飛曇,心頭忽然生出一股難以遏制的戾氣,像是潛伏了多年的兇獸,驟然撕破了無欲無求的皮囊。

千條萬枝一點一點收縮,連白飛曇的身軀也被強行扭曲了,脊骨都以詭異的方式蜷曲起來,他始料未及,再次痛呼起來,每一聲慘叫都帶著恐懼,“我都說了!我全都說了!”

沈如晚幽黑的眼瞳在淺淡的星光裏竟像是冰冷的曜石,不帶一點溫度。

她慢慢地說,“可我沒說我會放過你。”

白飛曇在絕望和恐懼裏哀嚎。

他永遠無法想象,同樣的話語從他自己口中和從別人的口中說出來,竟會有如此天淵之別。

沈如晚仿佛完全變了模樣,淡漠疏離都撕碎,撥開所有覆蓋在表面的黃沙,露出冰冷猙獰的戾氣,此刻的她不像是一個人,倒像是一把只知殺伐的劍。

寒鋒出鞘,是為飲血。

“沈姐姐?”楚瑤光在遠處驚疑不定地喊她,“……我們趕緊想辦法離開這裏,去和曲前輩會合吧?不要在這個人身上浪費時間了。”

機靈的姑娘,總能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

沈如晚也覺得自己不太對。

她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感受到那些融會在她的血裏、無法抹去的過去,是她曾經封刀掛劍來封存的東西,原來如此令人畏懼。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她湧了那麽多年去封存的戾氣,只消一場鬥法便又卷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