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歲末年初,大晏官員的休沐日從冬至到小年,再從除夕到上元,陸陸續續的休假加起來加起來足有二十余日。

年前謝昶從強占莊田的貴戚中挑了幾個硬骨頭打壓,懲一儆百,剩下的那些敢怒不敢言,便交由底下人去軟磨硬泡。

白日衙署輪值,大大小小的事務都要從他這裏過一遍,有他坐鎮,輪值的官員即便是年節也不敢糊弄,小事、瑣事無需他費心,便將晚間空了出來,專門給阿朝輔導功課。

阿朝這邊呢,掌家權與旺鋪地契帶來的快樂很快被哥哥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

她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永定八年的除夕,守歲的最後一個時辰,整個大晏都洋溢在辭舊迎新的氛圍裏,這個人竟逼她背了半部《論語》!

怕是也只有謝閣老能幹出這種事。

他自小書卷不離手,旁人還在玩泥巴的年紀,他就已能嚴於律己、沉心讀書。

後來長大些,鎮上的孩子鬥雞走狗,鉆到空子就要偷摸出去嬉耍,可哥哥自始至終都非常堅定地知道自己要什麽。

性子也不像爹娘。

娘是潑辣性子,哥哥卻沉默寡言;

也不像爹,爹爹是南潯有名的樂善好施,放棄了謝家子孫按部就班的科舉之路,常把“人生在世,隨心所欲”八個字放在嘴邊,投筆從醫,倒成了十裏八鄉交口稱贊的神醫。

她的性子倒更像爹爹,可哥哥到底是隨了誰啊。

入了澄音堂,燭光燈影裏的男人沉心斂目在寫些什麽,眉眼間早已是成熟男子的沉著穩重,舉手投足間隱隱有種權傾天下的威勢。

阿朝自小便知道,哥哥是成就大事的人,他這般雄才大略又克己自制到令人發指的存在,便是年紀輕輕封侯拜相也不稀奇。

“哥哥。”

阿朝輕輕帶上門,朝太師椅上的男人喚了一聲。

謝昶擡起頭:“阿朝,過來。”

阿朝應聲走到他近前,看到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圈紅和筆注,不由得暗暗一驚。

謝昶將做好批注的《論語》遞到她面前,“我看了你這幾個月的功課,四書雖能勉強記誦,但多半一知半解,昨日聽你背《論語》,已將你錯漏之處、不解其意之處盡數標注在旁,這幾日我會檢查你另外幾本的記誦情況,入學前爭取將四書過三遍。”

他平靜地說完這一切,卻發現小丫頭一雙杏眸瞪得銅鈴大,滿眼皆是愕然之色。

其實這些筆注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之事。

七歲前他就已熟讀四書五經,那時的文淵閣大學士崔兆和就是他的老師。後來蕭家家破人亡,他被養父救下,沉寂的那段時間一邊養手傷,也沒有放下功課,經史子集都刻在腦子裏。

阿朝呆呆地看著手裏的批注,又怔怔地看他。

她是最困的時候背下的,腦海中混混沌沌,連自己背到哪都記不得,這個人居然能將她所有的錯漏全數記下,粗粗看一眼,竟然連她昨夜停下來思索兩息的句子都標了注解!

不過想想也就釋懷了,人家可是首輔,是整個大晏讀書人的表率,論起學問,誰能越得過他去?

但……她嚅動著嘴唇,訥訥道:“哥哥,你是不是對我的學習能力有什麽誤解?”

首輔大人好像忘了自己的妹妹是個小笨蛋。

他倒是有過目成誦的能力,可她是過目就忘、轉頭就忘、一覺睡醒就忘啊!

這兩個月已經是夙夜匪懈地努力,才能勉強磕磕絆絆背完四書。

“所以我專門為你量身制定了學習計劃,”謝昶神色如常地看著她,“所有教授的內容,當日鞏固一次,七日後再鞏固一次,一個月後你若還能駕輕就熟,便算是吃透了。”

阿朝聽他這麽說,幾乎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但胸腔內又隱隱有種血潮翻湧的激動。

她早已不是幼時那個胡鬧任性、一到念書就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哥哥不顧政務繁忙,也願意耐心教導、因材施教,她這輩子盡管做不成名動盛京的才女,可有當朝首輔給她開小灶,並且與當今太子殿下師承一人,便是塊朽木也能開出花來了。

阿朝突然有些感動,霎時就振作起來,“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用功。”

她靠得近,身上有淡淡的茉莉甜香,聲音又輕又軟,一張一闔的唇瓣透著淡淡的水光,手臂擡起時,露出的一截腕骨瓷白纖細。

謝昶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原本打算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話到嘴邊還是改了主意,著人搬了一張長幾進來,讓她坐在下首的軟墊上讀書寫字。

冬日天寒,當然是坐在厚厚的羊毛絨毯上更加舒適,江叔還給她添了銀絲炭,屋裏暖和極了。

很快書房內靜得只剩炭火和燈燭燒灼的噼啪聲,偶爾摻雜幾聲書卷翻頁的聲響。

在哥哥面前是不可能高聲朗誦的,阿朝會尷尬到頭皮發麻,只能自己一邊看,一邊理解,在心裏默念、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