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冀州軍的軍營裏是不會缺酒肉的,士兵們也很少去想源源不斷的糧草是從哪裏運來的,更不去想戰爭持續下去會怎麽樣。

持續下去,那河就要開了啊。

到時候黃河上布滿了他們的船舶,糧草還可以更便捷地運到這裏,他們離睢陽很近,先打下柘城,再占領睢陽,而後是下邳,再然後,他們就可以揮師南下了,怎麽樣?

士兵們其實不能理解揮師南下對他們而言有什麽意義。

他們會有很大的一片土地,這不錯,然後呢?

打了這麽久的仗,黃河以南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那些良田已經變為荒野,流民也成了白骨,他們已經不能像曹操攻取徐·州時那樣,有富庶的城鎮村莊給他們劫掠。

然而春耕就要到了啊。

家裏的婦人只能一邊背著小的,一邊牽著大一點兒的,費力地在田野上揮舞著鋤頭,時不時停下來往南邊看一眼,看看她的夫君,她的兄弟,還有整個村莊的男丁何時能夠歸來。

冀州人這樣圍在火邊,悄悄地想,悄悄地說,悄悄地用臟兮兮的袖子抹抹眼睛,然後再喝一碗劣酒。

等到他們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時,這些熱烘烘的酒精也許能令他們做一個好夢。

夢裏總歸有故鄉那低矮的泥房,有光屁股的稚童,有衣衫襤褸,坐在門口一邊編織草席,一邊與鄰家婦人聊天的阿母。

袁紹似乎也做了一個夢。

他自然是比士兵們生活得舒服許多的,比如他的帳篷厚實保暖,又不受煙熏之苦。這裏很暖和,很清凈,等酒宴散去,他躺在榻上,只能聽到外面火把噼噼剝剝的爆裂聲,以及更漏點點滴落的聲音。

除此之外,前帳是有人的,偏帳裏也是有人的,只隔著一層簾子,那些忠誠又恭敬的仆役就在他的身邊,他都知道。

但他仍然感到痛苦之至。

夜越深,營中越靜,這種痛苦就越鮮明。

這種痛苦像是自胸腔裏迸發的,他只要躺在榻上,就會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但坐起來後,又覺得頭顱漲得快要裂開。

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可以強撐著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身體裏那些痛苦的部分,比如腳趾,比如雙腿,比如那些陳年舊傷一一退去,就好像這個人的靈魂終於短暫脫離了身體的束縛,於是他又獲得了思考的能力。

——他快要死了。

這個認知一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後,就再也無法抹除了。

他曾經請到過那位醫術十分高明的沛國名士華元化,請他為自己診治。

那位醫師很是誠實,在查看過他的眼睛,口舌,又為他診過脈,看過手腳之後,徑直地告訴他:想徹底根治是不成的,想多活兩年倒是可以。

……藥方呢?

神醫斜著眼睛看他,“退兵。”

這位素來有寬厚之名的河北雄主最後也沒有將這個無禮的騙子推出去砍頭,只是拔了他的帽冠,將他趕出了大營,並將此視為一個不值得再多思多想的笑話。

但他此刻又想到了那位華佗先生。

這座軍營沒日沒夜都在吞噬他的心力與精血,讓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虛弱。

那些戰報,那些傷亡名單,還有遲遲不能寸進的戰線——劉備出身不如他,根基不如他,兵力也不如他,憑什麽能與他打得有來有回,甚至戰損比還遠勝過他!

他在白日裏輕松又鎮定地繼續指揮千軍萬馬,然後在夜裏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他恐懼死亡,而又不得不面對它。

豆燈忽然爆開一個燈花,有不聲不響的東西進來了。

不是走進來的,是爬進來的,悄悄的,到了他的榻前,似乎是剔了燈芯,又似乎是加了一點油。

當袁紹不安地動了一下時,那個仆役立刻小聲問主君,要不要喝一盞水呢?

有溫熱的蜜水,所用的蜂蜜並不名貴,是冀州自產的,家中三郎很愛喝的那種。

袁紹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他看到華佗先生又坐在他的榻前了,舉著豆燈離近了查看他的面容,神情依舊冷冷淡淡。

“袁公,還不曾悟麽?”

“先生好心,”他嘆息道,“可是,不曾悟的是你啊。”

你有沒有孩子?

你愛不愛你的孩子?

你會不會將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以及幾個聰明又狡猾,強悍又兇殘的敵人交給你的孩子來面對?

你的身體已經腐朽,神志卻更加清明,你知道這一仗必須由你來解決,你知道你絕不能軟弱,絕不能退縮!你已經沒有機會去親眼看一看那個未來了,但你的孩子站在你的功業之上,是有機會更進一步的!

袁紹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有仆役忽然跑進來。

“主公,是不是口渴了?要喝些水嗎?”

他的主公眼睛發直,似乎穿過帳篷,正在看冰冷而高遠的夜空,揣測住在那上面,俯視大地的神明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