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健婦營的女兵們在哭,但未嘗不是贏下這場大戰之後的宣泄。

她們勝了這一場,因此獲得了哭泣的資格。

而在審家幽深的宅邸裏,婦人們的哭泣則更加純粹。

她們為審榮而哭,哭得雙眼紅腫,聲音嘶啞。那是她們孝順恭敬的子侄,她們寬仁友愛的兄弟,她們溫柔而又多情的夫君。

因此那樣一個風華正茂的好兒郎上了戰場,送回來的竟然是他的棺槨,這怎麽能不令婦人們傷心哭泣呢?

她們脫掉了綾羅綢緞,扔掉了珍饈美味,又將綴滿珠玉和寶石的首飾裝進匣中,一心一意地穿起粗麻衣服,為審榮服喪。

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安排審榮上戰場的那個人,一滴眼淚也沒落。

審配的胡子白了一半,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那張臉因為瘦了一圈,更顯得有些形銷骨立。

但他的氣勢還是很足。

當他走進靈堂時,他沒有落淚,更沒有拄著拐杖,他的背直得像一棵老松,看向那些女眷的眼神裏充滿了蔑視。

當他看到那位正在為兒子而哭泣的父親時,審配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不解的表情。

“我兄如何也作此女子態耶?”

那個看起來比他更蒼老的人錯愕地看著他,習慣性地向後縮了一下。

那一下落在眾人眼中,但誰也沒有出聲。

但他卻忽然狂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指著審配破口大罵起來!

“審配!審配!汝子若死,汝哭是不哭!”

兄長罵得這樣惡毒,審配卻並沒有羞愧、畏懼、亦或退卻。他緊緊地盯著他的兄長,還有那些也跪在靈堂裏,驚恐注視著他們的子侄們,他兇狠的眼睛和聲音都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

“三郎為明公而死,死於沙場,為其幸也!”

“審配!”兄長目眥盡裂,“你——”

“我審家有何功勞,能得明公看重,能治百萬家貲?!”審配厲聲道,“莫說我子,若明公有所差遣,你我都當如三郎這般!”

他的兄長不哭了,也不罵了。

靈堂裏所有人都傻傻地看著這個讓他們憎恨懼怕,但又無法不依靠的人。

審家是靠袁紹攢下這偌大家產的,這一點不錯。

他們不僅有錢有地位,甚至還可以幹些為非作歹的事。比如哪裏有殺人犯,被官服追捕通緝時逃來投奔他們,只要審家人一點頭接納了他,官府再怎麽不甘心,也只能悻悻而歸。死者的家屬再怎麽哭瞎了眼睛,天下也沒有一個公道給他們。

可是,可是!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他們合該這樣舒服安逸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啊!怎麽有朝一日,他們的家產,他們的兒郎,甚至他們自己,都要為這份信任付出代價呢?!

直到審配斂容向審榮的棺槨行了一禮,匆匆離開之後,靈堂裏依舊死一般的沉寂。

當審配匆匆走出門時,正有車馬來到。

那也是個正在守孝的人,雖然未著縞素,但不同尋常的服飾還是令審配多看了幾眼。

戰爭開始之後,每座城池,每座小鎮,甚至每個村莊,都有這樣打扮的人,它因此變成了冀州街頭逐漸司空見慣的東西。

審配沉默地看著他,後者下了車,走近向他行了一禮。

“聽聞許子遠原本欲薦辛毗。”審配說。

那人聽後不置可否,“主公欲得倉亭津,等不得許久。”

審配的臉一瞬間黑了。

這話也許是在嘲笑許攸,但更是嘲笑他的侄子!

他想要暴怒地說些什麽,甚至後悔手邊沒有一根手杖,可以將來客打回去。

但他最終只是嘆息了一聲。

“是我誤了許子遠,”他說,“他薦三郎為將時,我該勸阻才是。”

那人將手籠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奇特極了,裏面似乎藏了嘲笑,憐憫,洞若觀火的冷漠。

審配很不滿,剛想出言質問時,那人忽然又開口了。

“我聽說許子遠這幾日遣人歸鄴,”他說,“正南何不去瞧一瞧?”

……瞧個什麽?

……瞧他家好大陣仗。

許攸先為主公收濮陽,又為主公奪鄄城,現下半個兗州到手,又將陸廉阻在陳留不得寸進,這樣戰功赫赫,誰聽了不嘖嘖稱奇?

他本人雖還領兵在外,但他的家眷可都在鄴城啊!

審配家辦喪事,許家每天卻是賓客盈門,每天都有道賀的,送禮的,攀關系的,求辦事的,連他家門口的仆役都跟著吃出了一張圓圓的胖臉,腆著肚子斜著眼睛看人——當然,那些有資格登門的多半穿著華貴,氣度不凡,仆役也都能一眼認出來。

但這個走到許府門口的中年瘦幹兒……他們是真的認不出來。

這人穿著半舊的灰布袍子,頭上也只有一條舊頭巾,拎著一根明顯很不順手的拐杖,身後也沒有隨從,一步步走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