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荀諶在劇城只停留了兩天,然後就出發去下邳了。

盡管他來的時候,北海士族噤若寒蟬,不敢有什麽表示,但在他離開時,他們還是借著踏春的引子,跑出來送了送他。

畢竟這位潁川荀氏的郎君才名出眾,口才風度又令人心生喜愛,想要親近一二是再正常不過的,順便偷偷打聽袁公的近況也可以理解了。不過除了這群士人外,陳群也跑來送他了,因此有點想暗通款曲的人到底還是沒敢開口,據說只寫了幾首流傳度並不廣的辭賦,依依惜別了一下。

陸懸魚沒有去送他,她清晨一般是要去軍營校場的,看看新招募的士兵訓練到哪一步了,藤牌扛得順不順手,環首刀又揮舞得熟不熟練。

柳絮還是吹得很兇,在校場上滾動來滾動去,滾成了一團團,和泥土塵沙滾在一起,一陣風再吹來時,這些灰突突的暗器隨風而起,糊到人臉上就不僅僅是讓人打噴嚏了,好歹要跟著灰頭土臉一把,因此士兵們也跟著此起彼伏地抱怨起來。

“要不怎麽說你們還是一群愚貨!”老兵罵了一句,“看看陸將軍!這麽大的風,你看她動也沒動!就你們一個個又揉眼睛又吐吐沫的!”

將軍站在土台上,袍袖被風左拉右拽,可她自巍然不動。

明明平時這個時辰,將軍都該下來了——她平時都這麽溜達一圈,站在土台上看幾眼就走人的——今天就特意立在那裏!給他們看個榜樣!

於是被柳絮困擾的新兵們也跟著肅然起敬,在下面老老實實地繼續操練起來。

陸懸魚站在土台上——打仗的時候這東西也可以被稱為“點將台”,反正它就是那麽個用土堆起來,最多加一層板子的玩意兒——並沒有想給下面的士兵們站個樣子。

因為將軍要來,土台上剛剛灑過水,因此柳絮飄不起來,她也全然沒注意到這點事。

她站在那裏,只是一面看士兵,一面想起昨天荀諶對她說的那些話。

“辭玉似與從前不同了。”

他坐在那裏,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樸素的陶杯,並不著急喝,而是悠然地望著她。

他的樣貌秀麗極了,卻沒有多少煙火氣,而更像一尊玉像。

“……不同了?”

“與博泉那時不同了。”他將話說得更明白了一點。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這句話很有意思。

“我老了嗎?”她一本正經地問道。

她的皮膚可能略粗了一點,也略黑了一點,又或者陽光落在她的臉上,自然將容貌中細微瑕疵處都顯露出來。

然而僅以容貌論,與那個秋夜似乎並無不同。

但荀諶微笑著點了點頭。

……她有點不開心。

“我只是前陣子打了幾仗而已。”她不滿地說道。

“打仗總是容易摧折容顏的,”荀諶平靜地說道,“何況辭玉不過是與曹操打了幾仗,還未曾見過袁公陣仗。”

她盯著他看了一眼,嘴角輕輕翹起。

“曹孟德與我對陣之前,恐怕也作此想。”

荀諶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了。

“袁公卻不同。”

“怎麽不同?他——”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就在這一瞬間,陸懸魚忽然發現,這個潁川荀氏出身的謀士很有意思。

荀諶平時臉上總掛著一絲得體的笑意,與人交談時有一種文雅溫柔的款款鳳儀,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但他骨子裏是個非常冷硬的人。

即使與她道別時,舉手投足依舊優雅風流,帶著一絲依依惜別的惆悵笑意,但這都只不過是這人頭頂泥工習慣性操作而已。

“將軍還在堅持!”

“那我們也不能——呸呸!”

“別拿手去掏嘴!隊率看過來了!”

將軍還站在那裏,望著他們。

……但已經有親兵端著陶盆,想偷偷過來再灑一點水了。

陸懸魚一點也沒察覺到,依舊出神地想著荀諶的未盡之語。

袁紹有什麽不同呢?

他的兵馬自然是比曹操多出了數倍——可能是多出十倍,除了謀士之外,還有許多名將。

……其中有兩個她總覺得名字很熟悉。

……就像看到紅棗就想起二爺,看到那兩個名字也會想起二爺。

但袁紹並不只有滿地打滾的謀士和給二爺履歷鑲金邊的武將,在他的治下,河北已經變得相當富裕安定。

士族會欺壓百姓,拿百姓當牛馬一樣對待。

但在這數年間,只有河北的百姓有資格過上牛馬的日子,自青州以南,幾乎每一寸土地都在打仗,荊州的劉表也曾和張繡孫策爆發過戰爭,益州的劉璋也正在攻伐割據漢中的張魯。

因此對於河北的百姓而言,全家老小能活命,能吃飽飯,已經感激涕零,至於怎麽被士族欺淩,他們全然是不在乎了,畢竟士族在他們頭上是“自古以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片大漢的土地上沒有幾個魚肉鄉裏的豪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