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盡管距離下邳還有二百裏,但她走得並不快,每天不到五十裏便會安營紮寨。

當一支軍隊在行進途中,它的斥候放出去就未必還能回來,因為這時候沒有什麽隨身攜帶的指南針,更沒有什麽GPS導航系統。斥候在移動,軍隊也在移動,斥候跑出去幾個時辰,探查過自己周圍的動向之後,很可能再回來時就會發現軍隊已經不知道去哪了。

她因此必須拿出一部分時間給那些斥候補習地圖學,要他們將淮陰到下邳一路上附近村鎮山林沼澤等等情況記清楚,同時還不能走得太快,要給斥候們留有充分的返回追蹤軍隊的時間。

軍中有些武將對她的小心很不解,但徐庶倒是十分贊同。

這支軍隊當中有陸懸魚本部兵馬一千余人,關羽兵馬四千余人,再加上張遼的騎兵一千,一共六千余人,聽起來並不是什麽很大陣仗,但已經是她這支兵馬最後的力量。

留在淮安城的人雖然更多,但其中許多士兵已經在短期內失去了作戰的能力,他們需要醫生仔細的照顧,否則傷病帶來大量死亡之前,他們的士氣就會全面崩潰。

因此陸懸魚必須謹慎對待這六千兵馬,她原來未嘗一敗是一種無心的偶然,但現在則變成了一種必然的任務——她輸不起。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是曹操,我會怎麽做。”

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徐庶贊許地點了點頭。

“若我為曹孟德,我必定誘兵於前,伏兵在後,”他這樣說道,“不為一舉功成,而是要慢慢地,放幹將軍的血。”

沒有什麽比於禁的兵馬更適合做誘兵的,如果做不成誘兵,他也會成為一支伏兵。這是大家召開作戰會議時認定的一件事——於禁至今遲遲沒有出現,他總該要完成一個什麽目的。

但於禁也是人,他的兵馬需要糧草,他行進時也會留下痕跡。

這些斥候就是為此而四散打探的,盡管至今還沒有得到於禁下落的消息,但每日都提前令斥候開道偵查,至少也能排除掉於禁伏兵於近的風險。

僅是如此還不夠。

這支兵馬是不能有任何閃失的,因此軍營每晚紮營是否穩妥,夜間巡邏的士兵是否盡忠職守,營寨旁是否有水源,水源是否幹凈清潔,這些微不足道的事都可能影響到他們到達下邳城下時的狀態,因此馬虎不得。

陸懸魚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睡過一宿覺了。

她偶爾會幻想自己躺在某個小院子裏。

可能是葡萄藤架下,風一吹,藤上的葡萄搖一搖,於是一粒熟透了的葡萄就會掉下來,落在她的頭頂,她可以從容地將它摘下,放進嘴巴裏。

但也可能是朦朧春月夜的廊下,她可以拿起一壺酒,慢慢地自斟自飲,賞玩月色,什麽時候困倦,什麽時候就將早已備好的席子鋪開,躺在上面,睡一個安穩的覺;

但在這漫長而迷離的幻想盡頭,她總會回到雒陽城的那個破落小院裏。

那裏有她靜心購置的每一件家當,有她的菜園子,有她的小青菜,甚至有她的老鼠洞。

陸懸魚忽然醒了過來。

軍營裏一片寂靜,只有桐油火把燃燒的聲音,仔細聽一聽,才能聽到巡夜士兵的腳步聲。

現在大概剛過醜時,刁鬥已經敲過一遍,燈盞裏的燈油將要溢出,偶爾滴落一滴在案幾上。

她將地圖從油燈下面搶救出來之後,遲疑了一會兒,決定出去轉轉。

曹純正是這時候悄悄接近了這座沉睡中的營寨的。

這座營寨修建得挺標準,也挺用心,箭塔上的士兵並不曾偷懶打盹,營中透出的火光下,也有巡夜的士兵在走來走去。

營門緊閉,門前推倒了兩輛輜車,想要從營門處攻進去,需要將緇車移開,但這樣的時間已經足夠士兵們醒過來,並在軍官的集結之下作出反擊。

因此想要偷襲這樣一座營寨,從營門處攻進去的確是不容易的。

但他有更好的準備。

這支兵馬已經很疲憊了,士兵們連續作戰時,不僅他們的身體在忍受著摧殘與壓力,他們的精神更是在經受著最殘忍的虐待。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不停地失去同袍,那可能不僅是他們的同袍,還是他們的同鄉、同族、甚至是同胞兄弟。

每一次同袍的死亡都是一次創傷,這些人的精魂早已遍體鱗傷。

當太陽升起時,他們的身前站著光芒萬丈,如太陽一般耀眼的小陸將軍,他們大可以將那些殘酷而頻繁的死亡丟在腦後,一心一意地跟著小陸將軍沖鋒陷陣。

但當太陽落下之後,當夜晚來臨,當他們躺在行軍榻上,想一想他們這一路打不完的仗,想一想越來越少的人,想一想他們還有那麽多的仗需要打呢?

曹純是個十分年輕的曹家武將,但他跟在曹操身邊的時間卻一點都不短,他因此學會了許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