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夜裏行軍是件苦差事,一不小心就有掉隊的,脫逃的,甚至也有某一個士兵受驚大喊大叫,致使整個隊伍崩潰的,而且越是士氣不足的軍隊,這些令人頭疼的狀況就越容易發生。

因此李羝事事小心,他雖一馬當先進了城,卻並未立刻將兵馬派去西城門處,而是要待最後一名士兵進城,城門關閉,事事妥帖後,再悄悄出發。

畢竟只有這一次機會,劉平破釜沉舟,他亦如此,怎能不警醒?

城門處一片火光亮起,周遭百姓有察覺的,窗絹處悄悄探出半個身影,而後又連忙縮回去。

自以為躲得過去——李羝在心裏這樣嘲笑了一聲,待這座城池落入黑山軍之手,這城中男女良賤,錢帛金貨,都會成為黑山軍的戰利品。

這甚至也不能算不問自取,因為這些都是劉平親口許諾的,除了劉家與少數幾家豪強外,其余百姓都是劉備的幫兇,都應當受到最嚴酷的懲罰。

他將目光漫不經心地從城門附近那幾家民宅前收回時,眉頭忽然一皺。

狹長而肮臟的巷子裏走出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縣府小吏慣穿的細布短打,上下皆新,卻半點也沒撐起身量,只覺得伶仃得一陣風就能刮倒似的,遠看甚至更似女子,近看才發現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看穿戴打扮,再看手裏拿的東西,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打更的更夫,也不知為何,傻愣愣地就走了過來,眼看就要出巷口了。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那少年的目光從已進了城門,正一伍一行修整的黑山軍面上一個個地看過去,“夜裏不當入城,況且你們也不當點這麽多火把。”

……這怕不是個傻子。

當然,更夫這個活計又煩又累,本就是正常人十分厭煩的,哪怕尋個腦子略有點死板的傻子來做這活也沒什麽,因此李羝不打算同他廢話。

他的食指點了一點,身旁一個親信便上前一步。

不必再將命令說出口,看他那根手指從右至左,在夜晚微涼的空氣裏輕輕地劃過一道,親信便已經會意。

這個更夫留一條性命自然也可以,但不留更清凈,一個瘦弱、平凡、甚至可能有點傻氣的少年,有什麽理由讓他留一條性命呢?

……更何況那人面貌雖不起眼,言行舉止總好像什麽地方惹他不快似的。因此看著親信拔出環首刀,一步步走上前去,向著那個少年的胸口捅過去時,李羝心中竟然半分憐憫也沒有。

“噗——”

一聲悶響過後,巷口處便傳來了重物倒地聲。

但李羝甚至連目光也吝於多施舍那少年一個,而是早就轉過身去,皺眉打量城門外還有多少士兵尚未進城。

“……將軍!”

李羝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而後才意識到身側那幾個親衛的聲音中帶了一絲驚怵!待他猛地轉過身時,那少年已經完全地從巷子裏走了出來,他的面容,他的目光,他手裏的長劍,都進入了被一叢叢火把照耀得纖毫畢現的範圍裏。

他是踩著那個親信的屍體,一步步走過來的。

李羝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那可以說是他的親信,但說是他的兄弟也不為過!於是他在憤怒之下甚至短暫地將悄悄進城的目的都拋之腦後,而是奮力地一揮手,於是第一隊的三十人立刻拔出了武器,沖了上去!

那個少年有些困倦又有些呆滯的臉終於微微動了動,他甚至說出了第二句話。

“你們打就打,”他說,“別這麽揮舞火把啊。”

……這個人好像腦子真的有什麽病似的。

黑燈瞎火的,誰打架不帶火把呢?尤其是他們這幾個月來被劉備圍追堵截,缺衣少糧,不少兄弟原本黑夜裏就無法視物,若失了火把,豈不成了瞎子?

但李羝立刻又意識到,那少年從巷子裏走出時便是未持火把的。

他那雙毫無光彩的眼睛幽深而黑暗,即使揮舞起手中的長刃,也絲毫未曾動容。

一陣冰冷的夜風忽然自東向西,刮過了城門前這片紛亂的空地,卷起了地上的塵土,鉆入了這些士卒襤褸破爛的衣袖中,令他們打了個寒戰。

但他們很快意識到,那寒戰並非因夜風而起,而是因那名更夫而起!

那少年的身手比起百余裏外,自海上而來的夜風更輕,更冷,也更加鋒銳難當!

他每出一劍,必取一人性命,但他的身形比劍更快,甚至比風更快!

那微微帶了一絲海水腥氣的冰冷夜風在城門前打了個旋兒,裏面便裹上了一股更為濃重,也更加溫熱的血腥氣息。

於是少年又一次向著李羝的方向慢慢走了幾步。

這一次他是踩著那幾十具屍體走過來的。

士兵嘩然,甚至產生了一陣騷動,但不止是那些士兵,甚至連李羝心中也感到了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