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是渭陽君董白,”她說,“你要麽收留我,要麽送我去邀功領賞。”

這個女孩兒在觀察她,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絕望。

在她自報家門後,院落裏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後陸懸魚只能咳嗽一聲,“把門關上。”

她既沒想過收留董卓的家眷,也不考慮送她去邀功領賞,但現在將這個女孩兒推出去,似乎又是死路一條。

這樣想的時候,董白從臟兮兮的袖子裏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手裏的豬頭,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勇氣,“無論如何,郎君能舍我一餐飯否?”

……她低頭看了看懷裏抱著的那個豬頭,“生的,剛拿鹽腌過,還不能吃。”

於是破釜沉舟的渭陽君董白不見了,泥球一般的小腦袋默默轉到了另一邊去,看得她直想嘆氣。

“屋子裏還有些冷飯,你湊合吃吧。”

雖然是冷飯,但好在家裏還有半塊茶餅,可以煮一壺熱茶,做點茶泡飯給她。燒開的水除了泡茶外,還能勻點給這娃子洗洗臉和手。

陸懸魚是見過董白一次的,而且印象特別深,她肌膚皎然,白得幾乎能將衣袖照亮,五官又略帶一點高鼻深目的胡女模樣,大概長大之後會是那種美艷嫵媚的五官,但坐在高車裏,由車隊護送著進城時,神情裏望不見一丁點兒心機,完全是個沒有城府的,天真又快樂的小女孩。

而此刻跪坐在灶台旁,安靜等飯吃的董白像是另一個人,兩腮迅速凹陷了下去,眼睛腫得快跟桃子似的,眼窩下也是一片青黑,見到這一戶的主人將茶泡飯端過來時,她甚至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搶過那碗粟米飯,只是手伸到半空中,又迅速收了回來。

她看起來很羞愧,大概是為自己這不體面的舉止,甚至輕聲地道了歉。

這有什麽可道歉呢?陸懸魚心裏又想嘆氣了,哪怕真是要道歉,也不是為這點破事啊。

一碗熱茶泡冷飯,加上院子裏自種自吃的一碟鹽水泡瓜片,都被董白吃得幹幹凈凈,她抱著飯碗,沒忍住地看了一眼放冷飯的那個櫥櫃,但又重新將目光收了回來。

“郎君大恩,銘感肺腑。”

鹹魚搓了搓臉,“我要是不送你去官府,你有什麽地方可去嗎?”

董白小聲嘟囔了一句,聲音小得讓人無法聽清。

“哪裏?”

“郿鄔。”她的聲音又大了一點兒,“大父罹難,我尚有叔祖……”

“沒了。”

那雙原本就很大,雖然哭得腫了眼泡,但因為挨了兩天餓,於是就變得更大的眼睛一瞬間睜得圓溜溜的,直直地盯著他,“郎君此言,我不明白。”

……不管在哪個社會,要當人家面對人家說“你不僅死全家了而且全家都被揚了”這種話,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心理負擔。

“除了鎮守陜縣的牛輔之外,郿鄔諸董皆已伏誅,”鹹魚說道,“而且都被挫骨揚灰了。”

那個小腦袋迅速地低了下去,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這太尷尬了,她最後在心裏嘆著氣,又拿了一塊幹凈的細麻布,“你要是哭的話,用這個擦,別用你身上的衣服擦了,還要再洗一次臉。”

“郎君可知,究竟是什麽人如此怨恨大父?”那張小臉重新擡了起來,聲音很輕,卻帶著顫抖,“為何一夕之間,天下大變?”

“天下苦董賊久矣,此非旦夕事,而是自中平六年始。”

董白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好像想要尋出點什麽破綻似的,但哪怕她不諳世事,大概也清楚這是自己推門而入,隨便選的一戶人家,與她素昧平生,便更沒有理由騙她。

於是在長久的寂靜後,她沒有說“你說謊”,也沒有嚷嚷“這不可能”,而是問了一個十分麻煩,而且令陸懸魚感到有些出乎意料的問題。

“為什麽?”

“……你印象中的大父是什麽模樣?”

“大父侍上以忠,待親以慈,宮中亦從未聽聞有人對他有所臧否……”

於是董白便有些急切地講了起來,她那又傷心又迷茫的模樣,如果換了任何一個不知情的人見了,都會以為她在講哪個大漢忠臣。

但她也沒有撒謊,她講的每一句話都如泣血一般,帶著恨不得剖肺腑出來讓人相信的力氣,想要為她的大父洗刷冤屈,讓人知道董卓是個怎樣忠君愛國,寬和仁慈的國家重臣。

陸懸魚站起身,進屋裏去尋了套沒怎麽穿過的裏衣出來,一邊收拾,一邊打斷了她,“你做過夢嗎?”

“夢?”

“就是睡著之後會見到的各種幻象,那個就是夢。”

“……自然,自然是做過的,郎君何意?”

“你今晚睡在這兒,明天我來想想辦法讓你出城,東去陜縣,尋你的親眷去。”

她說,“至於你以前所知道的那些事,就當成一個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