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6頁)

伴隨著賀橋平緩的敘述,池雪焰想起那本被歡歡喜喜捧到自己面前的畫冊,上面是一對分別點綴著火焰與雪花的婚戒。

這枚硬幣是天真爛漫的藝術家。

四口之家,丟進遊戲機的硬幣已經過半。

池雪焰攥著那兩枚不存在的硬幣,在想象的門前徘徊:“接下來該是誰了?賀橋?賀霄?”

賀橋並不回避那個相同的名字:“賀橋吧。”

到了這個與他關系最密切的角色,池雪焰擺出格外認真的姿態,專注地聽著。

“他覺得自己有一個很好的父親,一個很好的母親,還有一個很好的哥哥。雖然他不如哥哥出色,但沒關系,反正他崇拜哥哥,而且他的人生已經足夠完美了,母親教過他要知足。”

賀橋頓了頓,半開玩笑道:“這就是賀橋的全部。”

他的敘述的確到此結束。

這枚硬幣是快樂的傻瓜。

池雪焰怔住,半晌反應過來之後,彎起了眼眸,像是在笑。

其實他隱隱覺得有一點難過。

還剩下賀霄的硬幣。

他卻不太想丟進遊戲機了。

但賀橋很自覺地繼續講述下去:“賀霄的視角最復雜,所以我想用一個更便於理解的人稱。”

“什麽人稱?”

“你。”

池雪焰微微睜大了眼睛。

第二人稱的故事如流水席卷而來。

“你曾經有一對最好的父母,他們相濡以沫,攜手走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他們真摯地愛著彼此,也愛著你,所以你從不覺得那時的生活辛苦。”

“可惜就在一切將要好轉的時候,自幼體質欠佳的母親患病去世了,你只剩下難掩悲痛,卻仍要為你勉力支撐的父親。”

“你開始跟父親相依為命,其實你完全理解他,理解他打電話談事時不慎燒焦的飯菜,理解他忘了確認有沒有曬幹就塞給你的襪子,理解生活裏的一切手忙腳亂,因為你們共同想念著那個離開的人。”

“可是三年後,開始變得成功的父親問你,想不想要一個媽媽,新的媽媽。他說想找個人照顧你。”

“每個想要再婚的父親,都是這樣說的。而每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都會一臉神秘地湊上來告訴你,只要有了後媽,就等於有了後爸。”

“後媽是個很優雅的女人,她給你買玩具,親熱地問你想去哪裏玩。她光鮮又美麗,不會做飯,但懂藝術,比黑白相框裏憔悴瘦弱的母親,看起來更適合站在現在的父親身邊。”

“所以你伸出手,收下了她送的玩具。”

“後來你又有了弟弟,富麗堂皇的家裏滿是弟弟的哭聲和笑聲,他總是用稚嫩的聲音不停叫著媽媽,生完孩子依然年輕美麗的媽媽,會給他唱童話裏的搖籃曲,會早早地教他尋常生活裏用不到的藝術。”

“她教他區分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時候,你會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掌心粗糙的媽媽站在田野裏,教你該怎麽分清稻子和稗子。”

“你還記得稗子的葉脈是白色的,這是它與青綠稻子的區別。但你的父親正在因為揪著自己頭發不肯松手的小兒子開懷大笑,漂亮活潑的妻子也在一旁笑得很開心。”

“你猜他已經不記得雜草般的稗子了。”

到這裏,賀橋停下了講述。

不斷流動的惶然夜色裏,池雪焰似乎看見了那片想象中的荒野,置身其中,親耳聽見風吹動疏長野草的聲音。

他忽然覺得更難過了。

第四枚硬幣徹底落進遊戲機空蕩蕩的胸膛。

池雪焰最初以為,他會給這枚硬幣起個更波瀾壯闊的名字,比如“心思深沉的眼鏡男”、“一意孤行的野心家”,或是“僅次於我的二號反派”。

結果他想來想去,才發現這枚硬幣只是一個失去媽媽的五歲孩子。

在那之後,一路偏執地走進了黑暗。

儲存在遊戲機裏的未知故事,全部點播完畢。

四個硬幣分別穿過彎彎曲曲的通道,清脆地掉在不同的亞克力格子裏,隔著透明彼此相望。

像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又最遙遠的距離。

長久的寂靜後,賀橋先開口:“是不是後悔聽這個故事了?”

池雪焰想了想,誠實地回答他:“一點點。”

他聽見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視角裏,用它去愛,也用它去恨。

所以,賀家人之間的關系,漸漸成了一個無解的死局。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賀橋的聲音裏沒有出現什麽明顯的情緒,似乎始終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在這樣難辨對錯的故事裏,能當個局外人,是件好事。

聽他這樣說,賀橋便笑了:“幸好只有一點點。”

“不是你的錯,你很會講故事,合適做兒童牙醫。”池雪焰打趣道,“作為交換,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