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汩汩的鮮血像流水一樣,皇帝慢慢歪倒在榻上。

地上,是豫王一動不動的身體。

一柄劍穿透了他的胸腹。

劍是豫王的。方才,他就是用這把劍抵住皇帝的脖子。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生著病,說兩句話就要咳嗽上好半天的父皇,竟在那一刻,像一只回光返照的虎,猛地朝他撲上來。在豫王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皇帝老邁的手攥住劍柄,一別一壓,劍鋒嗤的一聲入肉,直直將他捅了個對穿。

搏鬥中,皇帝的身上也被劃出一道道傷痕,尤其是肩膀和前胸,一片血肉模糊。

輕輕閉上眼,他心裏並無悔意。

他一直沒有問豫王的兵是從哪裏來的,因為他已經猜到。出兵北狄的時候,他令陳晏帶上了全部的東洲軍,而留在豫王府的府兵,也不過六百人。一邊暗殺陳晏,一邊鳳都逼宮,這樣的計劃,天底下只可能出自那一人之手——豫王的合作者只會是他。

一個叛國的皇子……即使陳晏不在了,也絕不能是他成為下一任的帝王!

皇帝感到一陣熱,又一陣冷。他好像回到了很年輕的時候。

那時的他,還是信陽王世子。在南地時遊歷,正遇上了一個惡霸當街擄掠少女。

他聽周圍的人說起這個惡霸是如何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又議論他有一個怎樣了不起的靠山,眯著眼聽了一會兒,他揮手招來侍衛,低聲吩咐了幾句。

不多時,惡霸上了馬車,還沒等坐好,那馬匹突然發狂似的猛沖——看到這裏,他轉過身。果然,身後傳來了惡霸護衛們的哀嚎。他們將惡霸從混亂中刨了出來,卻發現他沒氣了。

走到街頭,忽然,他背後響起一道聲音:“是你殺了他。”

那是個少女的聲音,很清脆,像美玉叩擊那樣剔透。

他回過頭,果然看見一個女孩子,一身鵝黃長衫,頭上戴著一頂紗帽。

他說道:“不是我殺的。”

“就是你殺的。”

他溫文地一頷首:“告辭。”

盯著他,少女忽然問:“你是誰?”

他那時並不是以信陽王世子的身份外出的,即便真是,也不會隨便對一個女子相告。他笑了笑,回道:“並不是誰。”說罷,就打算轉身離開。

“等等!”少女突然向他扔來一物。他接住,那是一枚玉佩。

“方才街上的人說起那惡徒背後的靠山,這話不假。你此番惹上了他們……”她清冽地道:“若是被人找上門來,你就說……自己是撫宣王府的人吧。”

撫宣王,孟恩。

他不動聲色地朝眼前的少女瞥了一眼。知道她的身份了。

想了想,他將這枚玉佩收入袖中,向少女溫雅一禮:“多謝。”

少女不說話。風拂過,她的紗帽和裙擺被吹得輕舞飛揚。

她擡起手,似是想要按住,蔥白如玉的手指落在帽邊上,頓了頓,忽然一把摘下了紗帽。那雙微微勾起的眸子落在他的臉上。他看見她飛快地眨了下眼,轉過眸,開顏一笑。

……

皇帝的眼模糊了,隨著氣力一點點流逝,眼前所有的東西,就像一團團逐漸融化的光斑。依稀中,他似乎看到幾塊黑色的斑紋在他眼前擴大,那好像是一個人影。

他的手被握住了,那人道:“父皇。”

皇帝的唇艱難地動了動:“晏……”他想叫他的名字,但已經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陳晏握住他的手更用力了一些:“是我!”

皇帝的眼睜大了,他感覺松了口氣,想要握回那只手,但是指尖如此沉重,費力也擡不起。

口唇越來越僵硬,他想,有些事,有些話,他終於是沒有辦法告訴這個兒子了。他知道,他這個孩子這些年,心底一直在怪著他。那座空寂的宮室,誰都不提,誰都不碰。

……其實,他不曾殺死他的母親。

他從沒想過殺死她,即使她那麽任性,那麽烈性,即使她讓後宮日日不寧,即使她動用巫蠱,即使她的母族,她身後最大的依仗孟恩當年起兵作亂——那時候,他是真的以為孟恩謀反了,但即使這樣,他也從沒想過要動她。平定孟恩的那夜,他專門去了禁閉她的宮室,告訴她,孟氏一族的事不會牽連到她身上。

但是他走後,她就自戕了。

太恨了,因為痛得那麽深。是她拋棄了他!所以封宮閉室,數十年不聞不問,任何人不得踏足。

——本來,顧憑當初事發時,若是以他昔日的性子,那是必定要殺的。他怎麽可能讓自己寄以厚望的長子,同一個男子廝混,還陷得如此之深?

……但是,終究是不忍。

罷了,罷了。皇帝慢慢閉上眼。所有的眷戀,牽掛,所有的不可原諒,不能釋懷,都這麽煙消雲散,原來是這種感覺。他想,這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