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第2/5頁)

……

連下了幾日雨,到今早,天終於放晴了。

皇宮中,幾個內侍輕手輕腳從寢殿內退出來,輕輕闔上門。

皇帝病了。

他臥床不起的這些日子,身邊伺候的內侍宮婢都格外小心。這種沉重而壓抑的氣氛,直到前幾日傳來陳晏的濟江捷報,這才略微好轉了一些。

晚膳時,皇帝破天荒多吃了幾口,適才昏昏睡去。眾人生怕發出一點聲響,驚醒了他。

日光西斜,馮吉站在殿門口守著。他是皇帝的貼身內侍。

大約是天邊稀薄的暮光,總令人不自覺地恍惚。馮吉眯著眼,聽著殿內皇帝那明顯帶著嘶扯的,一起一伏的呼吸,莫名感到了一絲唏噓。

對皇帝,無論是朝臣還是天下的百姓,都是敬服的。他起於亂世,天下英豪皆俯首,從百廢之中新建起一個帝國。僅憑開太平這一點,就足以稱道了。

但相比於那些臣民,馮吉對於皇帝,在敬服之外,還更多了一層——

畏懼。

即使他這麽多年一直在皇帝身邊伺候著,這個人仍然讓他感到畏懼。而且,似乎時間越久,那種畏懼在他心底的根就紮得更深。

其實,皇帝的神色一般是平和的,與臣屬說話時,也總是讓人如沐春風,但是有時候他看著那雙眼,心還是會不由自主地一緊。他也眼太深了,就像萬頃的海,讓人看不到那個底究竟在哪裏。即使是含著笑,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看不透。馮吉甚至覺得,無論是他也好,還是其他那些以心機深沉,以猜度人心而著稱的重臣也好,沒有任何人,真正看透過皇帝。

不過這些日子,馮吉確實能清楚地從皇帝身上看到一些變化。

之前數月,應該就是查清孟恩謀反一案之後,皇帝延請太醫的次數就變多了,雖然太醫說並無大礙,皇帝看起來與之前也沒什麽太大不同,但馮吉明顯感覺到,皇帝開始時不時出神。有好幾次,他本正做著事,也不知為何,目光忽然就恍惚了,定定地對著一個物件,或者一個人,似乎透過它們在看著什麽,又像是什麽也沒有看見。

在夜間,皇帝還常常驚夢。

有幾次馮吉察覺出皇帝被夢魘著了,輕輕地叫醒他,皇帝從夢中醒來的那一瞬間,那雙黑洞洞的眼睛,真令馮吉感到了恐懼。

該怎麽形容呢,馮吉感覺,他如果從一生中最恐懼的記憶裏掙脫出來,或許就是這樣的目光。

忽然,馮吉聽見殿內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淩亂了起來。這是要醒來的征兆。

他連忙放輕步子,走了進去。剛到帳前,就聽見布料被重重揪住的聲響,隨即,皇帝爆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馮吉打起帳簾,一下一下撫著皇帝的後背給他順氣。

片刻,皇帝的喘息平穩了下來,他揮了揮手,向後靠在榻上,神色中似有疲憊,又好像只是放空著。這般沉默了一會兒,他低啞道:“可有戰報傳來?”

濟江大捷,已經是朝廷數日前收到的消息了。這幾日,還沒有新的信報傳回來。

馮吉笑著道:“陛下,太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有他在,北狄區區六萬兵馬,何足慮也?”

他這話,雖然是在勸皇帝寬心,但他心裏也確實覺得,陳晏自少年披甲到現在,經歷過的生死之戰那是數不勝數,從前,便是以一萬對十八萬的仗,他也打過。還打勝了。與那時相比,現在這情況真不是極險。其實陳晏帶兵出征那麽多次,無論是他也好,皇帝也好,應當早已經習慣了。馮吉想,去歲陳晏去南疆平亂,那個時候,似乎也不見皇帝這麽掛心。

皇帝朝他一瞥,有點渾濁的眼裏,那神色又令馮吉看不懂了。

閉了閉眼,皇帝感嘆道:“……老了。”

人老了,或許就是這樣,以往那些不在意的,又或者,以為自己不在意的,以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回頭一看,才發覺它到底意味著什麽。

這些日子,他總是時不時就夢見從前。夢見陳晏才五六歲的時候,他握著孩童稚嫩的小手,教他彎弓搭箭……其實他的騎射很平常,那時,孟采英在一旁看著他們,揚眉嗔笑道:“一個敢教,一個也不知道,還起勁去學。”說著,招手讓他過去,將他被陳晏弄歪的衣襟重新理平整。

很多年,他再沒有夢見過她。

一夜又一夜,所有那些依稀的,似是而非的夢裏,她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他不知道,到底是她不願,還是他不許。

安靜中,馮吉向皇帝掃了一眼。他知道,皇帝這是又在出神了。

忽然,殿外響起一陣急促淩亂的喧鬧聲,馮吉兩眼一瞪,正想訓斥,那慌亂的腳步聲直直朝殿內沖來。

“報——”侍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與磚面磕出讓人牙酸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