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顧憑走上街。四處人語紛紛,他並沒有仔細聽。其實就算聽了,他也不會往心裏去。但幾個跟在他身後的侍衛,時不時就擔憂地瞟向他。

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忽然,顧憑聽到身旁傳來了一個聲音:“這位郎君。”

他轉眸一看,是個護衛打扮的人。

見他看了過來,那人連忙一揖,低聲道:“我家郎君有請。”

一邊說,他一邊向著身後的閣樓示意了一下。

顧憑盯著他看了一眼,這個面孔有點眼熟,應當是常跟在鄭旸身邊的一個親隨。

他垂了垂眸,道:“帶路吧。”

那親隨將他帶上了閣樓頂層。廂房內,只有鄭旸一個人。

聽見那門開了又闔上,顧憑走進來的聲音,他也不曾回頭。只是站在窗邊,望著那沉沉霧靄中,只隱約顯出一個輪廓的遠山長河,還有那灰茫茫一片,格外遙遠,格外寥廓的天空。

顧憑坐在塌幾旁,給自己斟了杯酒。

鄭旸:“關於你和陳晏的事,有人遞折子稟告給了陛下。”

他閉上眼,直過了很久,才道:“……陛下勃然變色。”

鄭旸問:“你打算怎麽辦?”

顧憑沒有說話,只笑了笑。

鄭旸看了他一眼:“不想笑,就不要笑。”

這麽明顯啊。顧憑放下了彎起的唇角,仰起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忽然問:“少將軍,你這一生中,有沒有很想得到過什麽東西?”

鄭旸的喉結輕輕動了一下。他走到塌幾前,也給自己斟了杯酒。一幹而盡,卻沒有回答。

他不說,顧憑也不再追問。

其實他覺得,鄭旸和他的身上,有些地方很相似。他們這種人,從來不會讓自己有什麽執念,便是有什麽人或事進到了心裏,發現那是得不到的,或者不該去得到的時候,想要放下也不會太困難。

顧憑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也許是喝得太急了吧,他感到眼角微微有些發燙。

滿室的安靜裏,他道:“我曾經有過。”

“我想要一樣東西,想了幾年……能有一樣東西讓我一直念著,卻一直沒有得到,這其實是很少見的。”他說到這兒,笑了兩聲,“不。不是少見,是從來沒有過。”

鄭旸望著他,目光深邃難言:“然後呢。”

然後呢?

然後啊,他或許就要得到它了。

他就要得到了。那個他過去曾設想了無數次,計劃了無數次,曾經紮根在他心底,令他幾乎稱得上不計後果地嘗試過的——離開陳晏。

……為什麽現在想起來,竟會覺得那麽遙遠,遙遠得好像上輩子的事了?

顧憑用力按了按心口,太窒悶了。仿佛只有借由外力,才能將堵在那裏的絞痛給按下去。

鄭旸一直望著他,望著他那低垂的長睫,望著他挺直的,一動不動的脊背……還有他握成拳抵在胸口上的手。不知不覺的,他黑眸生澀,拿起酒樽,猛地灌下一大口。

“此事牽扯到了你和陳晏,那些對陳晏效忠多年的臣子,未必會想要保你。”鄭旸頓了頓,從袖袋中取出一枚玉佩,遞給他,“我在灑金巷有一處院子,這是我的私產,裏面的人也都是我身邊可信的心腹。你若有事找我,就拿著這枚玉佩去那裏。”

顧憑由衷道:“多謝。”

跟鄭旸告辭後,他回到了秦王府。

顧憑看見一個長隨侍陳晏身側的親衛,問他:“殿下回來了?”

那人道:“是。”

又道:“殿下還未歸來時,便有多位信臣求見。殿下現下正在與他們議事。”

信臣,那就是陳晏最核心親近的那一批臣子了。顧憑點點頭,向陳晏的書房走去。

沒想到走到殿前,他被人攔了下來。

攔他的守衛也是陳晏的親隨之一,眼神裏有一絲赧然:“請大人恕罪,殿下在同人議事,無召不可入內。”

他們這些人,都是跟隨陳晏下南疆又去了池陵的,顧憑的種種謀算,折服了陳晏身邊很大一部分人。這個親隨也是其中之一。他知道顧憑與陳晏的關系,又因為陳晏的態度,內心裏早已將顧憑視作半主,此刻攔住他,心中多少有些羞愧。

但是陳晏的命令確是如此。

那親隨想了想,悄聲對顧憑道:“大人此刻不入內更好。”

看來裏面談的事是跟他有關了。

顧憑心念一轉,就猜到了。那些秦王一系的核心臣子今日齊聚,應當是要等陳晏做出決定。

或者說,逼陳晏做出決定。

顧憑怔了一會兒,擡頭靜靜地看向遠處的高天。

以前上學時,老師講“萬念如沸”,說每個人心底裏,每時每刻都有無數凡塵雜念,就像燒開的水上那咕嘟咕嘟冒出的泡,一瞬萬起,一瞬萬破,源源無盡頭。

他那時沒有感觸,到現在忽然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