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第2/4頁)

時已入九月,京中天氣轉涼。僖嬪殿中燃著炭火,炭火燃燒,散發出很清新的松柏香,可見掌管部分宮務的書芳並未讓她這位不得康熙喜愛、在宮內風評亦不佳的族姐受到一點委屈。

敏若走近殿中,僖嬪支起身子看她,面帶恍然之色,因見四下無人,又呐呐道:“貴妃您怎麽來了……”

“要走了,走之前來看看你。甘棠說你喜歡吃我那做的紅豆卷酥,總是私下向我討要,今兒個是我給你帶來的。”敏若在床邊落了座,口吻溫和平常地問候她的身體,好像只是在閑話家常。

但她們彼此都清楚這一定是最後一次見了。

比之過年時見的那一面,僖嬪又消瘦了許多,容光絕艷的漢武帝李夫人亦逃不過疾病摧殘,可見世上無人逃得過“病容憔悴”四字。

僖嬪恍惚一瞬,道:“甘棠是個孝順孩子,可惜受了我的拖累……幸而她還有她額娘為她打算,有您教導照拂她,她也不會受我牽連太多。”

敏若沒言語,側頭示意蘭杜將那碟紅豆卷酥端了出來,僖嬪看到那碟點心,才輕輕笑了一下,又低聲道:“其實我原本並不喜歡紅豆卷酥,但昔日在家時,我額娘的紅豆卷酥做得最好……娘娘您宮裏的手藝更好,做得精細,比我額娘做得還好。”

她說著,眼眶微微濕潤,可再好的手藝,也絕比不過她記憶裏那一口紅豆卷酥的滋味。

敏若方道:“好起來,仙客來的紅豆卷酥做得也好,等回來時,我從宮外帶給你。”

僖嬪便只笑,不吭聲。敏若看著她,知道她的身子是很虛弱了,這樣交談一會,僖嬪的面上已隱有虛弱疲憊之色。

倒是還強撐著精神,舍不得露出疲態來。

生命的流逝,從來是這世上最殘酷的事情,因為縱是有一身的本事,對此亦無能為力,無法按下那個並不存在的暫停鍵。

敏若沉默一會,忽然從袖中取出一簇桂花來,輕輕為僖嬪簪在鬢邊。是她當年從暢春園烏希哈的院中移植來的。

“甘棠說你喜歡梅花,可這個季節,紅梅花還未開,再等等,等到明春,我再為你簪紅梅,好不好?”敏若輕聲道。

僖嬪有些驚訝,下意識地擡手去摸那簇桂花,再擡起頭,神情一時似有些復雜,好一會用力揚起唇、露出牙齒笑了一下。

是那種既不優雅也不含蓄,純然天然的笑。

她病中消瘦得很厲害,顴骨高高凸起,面色蠟黃,已瞧不出往日的秀氣模樣。但這會一笑,鬢邊的桂花金燦燦喜人得緊,好似也給她添了幾分鮮活生氣。

敏若起身,道:“我便去了。”

僖嬪目光癡癡地望著她,低喃道:“娘娘……一路順風啊。”

從正殿裏出來,敏若見甘棠坐在廊下的欄杆上出神,走過去輕輕拍了拍甘棠的背,口中道:“我已與你僖娘娘說過了,日後功課再不用心,仔細她打你!”

甘棠轉過頭來,配合地訕訕笑道:“娘娘,您怎麽還告狀來了呢?”

“我不只要對你僖娘娘告狀,還要對你額娘告狀!”敏若伸出一指點點她的額頭,輕哼了一聲。

甘棠訕訕沖她討好一笑,眼中卻有幾分酸澀悲意。

啟行的日子定下,宮裏有了最後一波熱鬧。

此次南巡,康熙並未帶多少嬪妃公主,只有敏若與瑞初隨行,還是有些特殊緣故在其中。與之相反的,則是他幾乎帶上了所有成年的與稍大些知事了的皇子,船隊浩浩蕩蕩南下時,幾乎占盡了岸上人眼能見到的運河。

敏若與瑞初乘一條船,此次出行,她仍是帶了蘭杜與蘭芳,迎春迎夏留守看家,負責照顧踏雪、照看永壽宮內外。

冬葵帶著幾個沉穩伶俐的小太監隨行,出門在外,有他們做事也更便宜。

上船沒過幾日,便收到宮中傳來的消息。

僖嬪薨了。

康熙不過淡淡吩咐一句:“令平妃依舊例料理。”聽傳信的宮人說六公主請求執孝禮為僖嬪服喪二十七個月,康熙也淡淡允準,“養恩一場,她有心。”

倒是敏若聽了,坐在窗邊,眺望著岸上正隨時節怒放著的桂花,低低念一句:“可憐、可惜。”

這個年代、這個社會是吃人的,尤其是最無力反抗的女人。

她從炕幾上的瓶中掐了一節桂花,用力擲出窗戶,花朵順風,倒是一下飄進了水裏。

運河之水不似李白詩中的黃河之水那般奔流不息,但也足夠帶著這朵花飄出很遠很遠,匯入江河大海,飄向遠方的天際。

只是這枝花大概無法真正在水中開到飄向天際的那一天。

或許這也算是一場,短暫又長久的自由。

此刻如非太後忽然崩逝,誰死了都不會讓康熙停住南下的腳步。

他的目的十分明確,船只一路並沒有停靠幾次,直奔江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