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康熙是冬月裏回來的,他回來時正是京師中最冷的時候,眾妃在慈寧宮大殿裏同太皇太後、皇太後一起等待,沒人出頭提議在外相迎。

敏若是絕不肯在寒冬臘月裏放棄溫暖內殿的,榮妃、惠妃已經比較佛系,不愛搞那些場面事情——主要也是怕冷。

德妃近來為六阿哥的病憂心,身形消瘦許多,便是有脂粉遮著也隱約看得出幾分憔悴,素緞立領襯衣外穿著柳綠緞底的長身馬褂,緞子上本是竹葉暗紋,再用月白、柳黃、褐、黑等數色絲線繡出白梅枝圖紋,窄褃掐腰的款式與平日宮中的“水桶裝”大不一樣,掐出削肩細腰好身段,隱約的憔悴反而惹人心生憐惜,烏油油的發間只點綴一支鑲嵌了南紅瑪瑙珠的白玉花釵,隱添鮮艷,卻也分外雅致。

冬日裏大家都穿著臃腫,點炭爐子多了殿裏也難免有些煙火氣,這樣清清麗麗的一身裝扮第一眼必是令人眼前一亮的。

她自然寧願隨大流“怠慢”康熙,也不願披上鬥篷出去混在人堆裏錯過了第一眼的驚艷。

要論積極,往常高位嬪妃中還是宜妃最積極,但她如今懷著身子,自然以安胎為重。高位嬪妃沒有開口的,敏若、四妃之下,便是有有心想要在外等候迎一迎康熙以表積極的,也沒法開口。

於是敏若得以安享溫暖,太皇太後宮中自然不會短了炭火,難得人多,在地龍之余另起了數個熏籠,將殿裏熏得暖烘烘的。

殿裏還點著檀香,香氣甚濃,敏若被熏得昏昏欲睡的,低頭呷了口濃茶醒神,心裏暗罵——康熙那家夥幾時改行做蝸牛去了,按理說這個點該到了啊。

說曹操曹操到,她腦袋裏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剛存在了一瞬,殿外便響起了康熙的依仗聲,殿內眾人頓時都精神了起來,又約是過了半刻鐘,總算見得到康熙的身影,皇貴妃由宮人攙扶離他半步的距離跟隨入內。

一見到二人,尤其是皇貴妃,敏若一肚子的瞌睡頓時都煙消雲散了,她看著皇貴妃穿著臃腫冬裝也難掩的消瘦,和甚至遠勝的德妃的憔悴面孔,一時心中大驚。

這南巡多忙都是康熙的事,嬪妃隨行無非是跟著出去逛的,又不比在京中需要打理人情事務,本該省心些的,怎麽佟皇貴妃憔悴成這樣了?

她下意識翻檢回憶起原身的記憶,可原身彼時因掛念舒舒覺羅氏的身體、頭胎的虧虛沒養好斷斷續續地病著,少問別宮事,對這段時間裏宮內發生的事情並不清楚。

甚至因為持續喪母、產女傷身、喪女、抑郁之痛,原身在小女兒出生後的許多年裏都過得渾渾噩噩,困在永壽宮裏除了身邊的宮人們、孩子,見得最多的便只有康熙,與其他嬪妃都往來不深。

她唯二參與經歷過的兩件大事便是太皇太後、佟皇貴妃先後兩件喪事,佟皇貴妃死前封後,喪後嬪妃哭靈,一直郁郁不願與人交往的原身才不得不走出永壽宮哭靈舉哀。

這件事的時間在原身的記憶裏都很清楚,太皇太後是康熙二十六,佟皇貴妃是康熙二十八年。這也是敏若唯二能從原身自看二十四年後的記憶裏提取出的有效信息。

敏若不喜歡這種不在她掌控範圍內的事情,即便如今她在宮中只要法喀不作造反大死就足夠她平安度過余生了,遇到這種前路不明的情況還是會讓她下意識地有危機感。

這是無數次因為無法掌控前路、沒有足夠的信息而落入危機的經歷留下的後遺症,敏若一直試圖克服,這些年諸事順遂少有危機甚重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能放開了,結果忽然碰到超出掌控的事情,還是會叫她下意識地生出危機感。

說她杯弓蛇影也罷,前世太多一開始看起來與她沾不上半毛錢關系的事兒最終刀尖就是落到了她身上,多少次死裏逃生,為保小命她也不得不逼自己神經質起來。

今生皇貴妃的事看似與她無關,但她還是吩咐雲嬤嬤仔細打聽打聽,皇貴妃的身子是怎麽回事。

但沒等雲嬤嬤打聽出什麽,景仁宮先急匆匆地傳了太醫。

四阿哥本來都隨著皇貴妃回去了,這會忽然又被康熙身邊的人送回來。梁九功笑道:“皇上的意思,皇貴妃的身子須得臥床靜養,怕是分不出心思照看四阿哥,還得請貴妃再照看四阿哥一段日子。”

能叫皇貴妃在自己在宮中的情況下將四阿哥送出來,可見她的身子真不是小事。

敏若心中微沉,有幾分關切地問:“皇貴妃怎麽了?今兒個上午瞧她臉色就不大好。”

“罷了,也不為難公公了。煩請公公幫我帶句話,叫皇貴妃放心,且先安心叫四阿哥在我這吧,等她身子好了,保準還她好端端個兒子。”敏若笑著繼續道。

梁九功微松了口氣,笑吟吟地應了聲“嗻”,道:“娘娘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