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從宮裏出來的日子一開始並沒有敏若想得那麽輕松快活。她當日信誓旦旦地對皇後說她是個“沒有心”的人,但有時晨起下意識來到窗前推窗向北方看的動作提醒她,或許她並沒有那麽“沒有心”。

敏若宣稱自己已經不會再在意任何人事、被任何東西打動,但如今偶爾悵然若失的感覺提醒她,她在從痛苦與艱難中抽出身後,再次被一個人打動了。

再一次體會到溫暖,重新揀起愛別人這一份與生俱來又被強行壓制的本能。

這種感覺不賴,如果那個人還活著的話就更不賴了。

同時她對原主也愈是惋惜,若是原主還在,做出與前世不一樣的選擇,或許也能更直觀地感受到她的胞姐對她的愛與在意。

而愛是在朝夕的相處中被溫養出來的,在皇後心中的天平上,她每一天往自己的身邊添一小塊砝碼,最終足以與法喀、舒舒覺羅氏綁在一起的代表鈕祜祿家的天平另一端持平,最後隱隱地重過另一端。

因為皇後離家多年,與家中的感情全靠血緣與記憶維持,怎麽抵得過血緣與日夜相處的雙重加持。

可惜原主已經放棄了再嘗試一次、自己拯救自己的機會,而她從一開始就是有意地獲取皇後的好感,居心不良。

可憐皇後臨終前,都不知道她的親妹妹已經被困死在紫禁城中一回,最終走向死亡。

而她,只是被原主拉來的“冤大頭”,白撿一條命的野鬼罷了。

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甚至她還占了便宜。

敏若的悵然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這段日子親眼見證皇後為鈕祜祿·敏若的百般籌劃,令她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人。

想念屬於她的,嘴硬心軟,永遠明媚驕傲的姐姐。

但她已經在這樣的想念中度過太多太多年,以至於這種情緒都不需要特意排解,過一兩天,就會自動被代謝掉,這個自動代謝的過程從一開始的一個月、再到兩旬、到半個月、到一旬、再到七八天、五六天,如今的一二天,漫長的十幾年,消磨掉了她許多柔軟的情緒。

因為唯有堅強才能活著。

今生遇到皇後對她而言或許是件好事,與皇後的朝夕相處讓她重新撿起了些許的柔軟,不再把自己包得刺猬似的,看起來溫柔可親其實與世上人都隔了十萬八千裏。

人活著,就是需要溫暖和陪伴的。

皇後靈柩出宮入了鞏華城,回家之後蘭杜蘭芳眼見著敏若消極了兩日,心裏頭怪著急的,法喀也顧不得消沉,每天變著法招惹敏若,終於這天又看到敏若氣沖沖抄起雞毛撣子的英姿,三人齊齊松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秒,就只剩下蘭杜與蘭芳歡喜了,法喀被雞毛撣子貼面的危機逼得躥出正屋順爬上樹,心裏已經淚流滿面。

舒舒覺羅氏站在院門口看著他們鬧騰,與烏達嬤嬤嘟囔道:“兩個沒心肝的,他們姐姐……才多久,他們兩個就鬧騰起來了。……也罷了,前段日子我瞧法喀日日悶不做聲的,心裏頭怪著急的。唉,算著,快要燒果心的五七了吧?你悄悄地備一份紙錢,宮裏的是宮裏的。”

烏達嬤嬤低聲道:“瞧三格格打宮裏出來瘦了好幾圈兒,這幾日一直悶悶的,今兒好容易有精神了,皇後主子真知道這邊的事,想來也能寬一寬心。”

舒舒覺羅氏聞言不再言語,眼中隱有幾分哀色,烏達嬤嬤見她消瘦憔悴許多的模樣,默默將別的話都咽下。

敏若這回沒急著出京,在鈕祜祿家安心住了一段日子,原身住的是皇後未曾入宮前居住的院落,在這段日子裏,敏若也迎來了它曾經的另一個主人。

敏若一直聞其人而未見其面的遏必隆的長女、鈕祜祿家的大小姐,“鐘靈敏秀”中最年長的那一位——鈕祜祿·鐘若。

她是為皇後大行而奔赴京中,但即便一路快馬,她也未能見到曾經與她同院而居朝夕相對的妹妹,回到京中時皇後的靈柩已入鞏華城,她只來得及匆匆到鞏華城外佇立一番,然後進宮請安,再回到家中,從敏若這拿到皇後留給她的遺物。

不多,幾件少年時姊妹兩個的物什,並皇後病重斷斷續續攢下的繡品中屬於她的一部分。

鐘若的面容與皇後有幾分相像,她們臉上的共同點大概來源於遏必隆的血脈基因,但鐘若有與二姐不同的逼人英氣,這應該是來源於她的生母與多年縱馬草原的生活。

她的身子精瘦而不是消瘦,只掃了她的手臂一眼,敏若就確定這是位能馭烈馬的高手。她與原身並不算很熟悉,但在如今的情勢下再逢,無論熟悉與否,姊妹兩個總是少不了抱頭痛哭一頓。

敏若的陪哭業務精熟,上架多年從沒得到過一條差評,這會與鐘若抱頭落了一場淚,鐘若見她哭的樣子又不免有些心疼,取錦帕來替她拭淚,低聲道:“別哭了,大姐回來了。知道你傷心,但你二姐想來也不會願意叫你為她傷心得傷了身子。”